頭一次養孩子的言驚梧十分頭痛,輕聲細語地哄着:“阿遠是有煩心事嗎?”
見方無遠沉默,言驚梧無奈歎氣:“你不說,為師又怎麼知道呢?”他揉搓着手中的帕子,無所不能的劍修顯出幾分無解的煩躁。
方無遠抿着嘴。這話他前世也聽過不少次,然而他每次都會回答“無事”,次數多了,師尊也便不問了。
師尊一向關心他,若是他早點開口問個明白,是不是就能早些知道靈茶的事?是不是就不會接受魔尊的教導?自然也不會入魔叛宗,做下種種再也無法回頭的錯事?
且他此刻心中确實有疑惑……
他将“噩夢”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問出了無聲澗下長生鈴響後一直壓在心上的困惑。
“師尊,夢裡長生鈴響了,可是你在閉關,并沒有像昨天一樣出現……”
“所以隻是個噩夢,”言驚梧順着方無遠的背。
“隻要長生鈴響了,不管師尊身在何處,都會出現在你身邊,”向來話少的劍修為了安慰被噩夢驚醒的徒弟,不得不多說幾句,“初入魔道是有機會祛除魔氣的,我怎會任由你叛出師門,不聞不問?”
他頓了頓,想起隐藏在方無遠元神深處的魔氣,這夢難道是預言嗎?
不待他深想,便聽方無遠繼續說道:“或許是師尊有事耽擱……”
“就算為師有事耽擱,掌門和其他長老也不會由着你一個小小築基修士挾持人質闖出歸鴻宗。”
方無遠心頭一震,他竟從未想過,論道大會時的他才剛剛築基,哪怕因入魔狂性大發、功力提升,也不該如此輕易闖出歸鴻宗。
當時的場面,除了歸鴻宗的各位長老,還有其他宗門的長老帶隊前來。那些人最差的也是元嬰期修士,若真要動手,不管是攔是殺,他都不是對手。
那樣的情形,倒像是所有人在刹那間達成一緻,刻意放他這個入魔的弟子叛出宗門。
方無遠滿心酸澀,三百多年了,埋在心裡不願去深想的事情,此時想來竟是處處都透着不合理。若他能早些發現,而不是因為畏懼悔恨一直逃避,是不是就能早些回到師尊身邊?
他靠在言驚梧懷裡,随着言驚梧的安撫,思緒漸漸平複,緊繃的心放松下來,疲累感随之襲來,竟在師尊懷裡打起了瞌睡。
言驚梧見外面天色還早,也沒叫醒方無遠,任由昏昏欲睡的徒弟靠着他進入夢鄉。到底是個半大的孩子,昨個兒鬧了一整天,又做了一晚上噩夢,是該好好休息。
不過,言驚梧還記着方無遠辰時有早課,時間一到就把因睡姿影響、微張着嘴巴流口水的方無遠推醒了。
方無遠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便看到師尊肩頭有一小團氤氲開的濕意。
他抹了把嘴,恍然驚醒。他不僅靠着師尊打了個盹,還把口水弄在了師尊身上。
方無遠驚慌失措地爬下床跪在地上:“徒兒失禮,請師尊責罰。”
他做了一世冷情冷意、自在随性的魔尊,此時卻面露窘迫,他怎麼可以亵渎他心中的神?他怎麼能在師尊面前如此醜态畢露、不知禮數?
言驚梧蹙眉,是他以前的要求太嚴苛了嗎?他教徒弟禮數,并非是要把徒弟教成古闆酸儒。
“無妨,”他示意方無遠起來,“梅娘為我裁剪的衣服甚多,去櫃子裡拿件新的來。”
方無遠狼狽起身,轉入一間耳房,這裡放着好幾個大櫃子,專門存放梅娘為言驚梧裁剪的衣服。
他甚少來這間屋子,此刻打開衣櫃,裡面衣物顔色之多,樣式之繁令他歎為觀止。
他知曉梅娘喜歡做女紅,他的衣服也都是梅娘做的,但沒想到師尊的衣物竟有他的五倍之多,滿滿當當地堆在幾個櫃子裡,許多都還是嶄新的。
方無遠一時間不知該拿哪件才好,挑來挑去挑花了眼,最終選了櫃子裡唯一一件白色長袍。
他記得梅娘說過,師尊不喜穿白衣,但很喜歡紅梅映白雪的勝景,她便依着景緻,做了這件紅梅白底的袍子,果然很得師尊喜愛。
方無遠拿了衣服打算出去,餘光瞥見桌子上随意擺着一塊玉佩,像是剛從師尊身上解下來,上面還殘留着師尊的氣息。
他摩挲着玉佩,鬼使神差地将玉佩收進他懷裡妥帖放好,這才若無其事地拿着衣服走了出去。
言驚梧微微松了口氣。平日裡穿什麼都是梅娘在安排,今個兒梅娘不在,若是讓他去那一屋子衣服裡挑選……實在讓人頭痛。
“師尊……”方無遠上前,窘迫的目光略過言驚梧肩頭的濕處,伸手想為師尊更衣,卻被拒絕了。
言驚梧接過方無遠手中的衣服:“時候不早了,你也回去換身衣服。”
方無遠依言退下,貼心地帶上門,自然沒有看到在他離開後,褪去亵衣的言驚梧心口處,有一道連掌門李凝月都未曾檢查出來的疤。
言驚梧用手指按壓着那道猙獰的疤痕,并不痛,看着應該是道舊疤,但他并不記得這疤痕從何而來。
他面色凝重,這次倉促出關,他身上有太多未解之謎,元神莫名受損、心口出現舊疤……
據他所知,與他修為相當的人不超過十個,但能在他毫無察覺時傷到他的人,隻有他那外出雲遊不知所蹤的師尊,和無聲澗下的魔尊。
隻是,魔尊還在封印裡關着,這真的會是魔尊做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