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儀長老道:“櫻落,你去過藏書閣是也不是?”
裳櫻落聽出不是詢問,而是帶着答案的質問。他沒有反駁,也沒有否認,一人做事一人當,點點頭:“是。”
光儀道:“還進了密室,是也不是?”
裳櫻落隐隐覺着發生了大事,心下不安,仍舊點頭:“是。怎麼了……”
一名長老聲色俱厲道:“果然是你!你可知罪!”
又一名長老吼道:“裳櫻落,你幹的好事,是你害了佛門!你這個……”
一時間想不到合适用語。
裳櫻落有些坐不住,驚惶道:“發生何事?兄長?”
裳年華張了張口。
光儀道:“你盜取了天佛秘籍,落入魔族手中。”
裳櫻落大聲道:“我沒有……我隻是抄了其中一部分,是為了……”
在衆人眼裡,偷一部分是偷,無論事出有因,還是怎樣,都是偷,改變不了這個事實。裳櫻落顯然看出,無論他如何辯解,在别人眼裡,他都隻能是個偷取秘籍勾結魔族的罪人。雖然還是不明白發生了什麼?蒼舒呢?傾齡呢?可眼前的局勢,外面吵鬧的響聲,彌漫的冷肅氛圍,他大概猜到了幾分,一顆心沉了沉,終于沉默。
裳年華歎道:“櫻落你……”
他想說的是“你應該跟為兄商量的”,可是裳櫻落想的卻是,兄長對自己失望至極,是在責備,隻不過說不出口。他一向都了解自己兄長的性格,微微苦笑道:“兄長,櫻落錯了對嗎?”
裳年華道:“人非聖賢,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況且你……”
話還是沒能說完,光儀道:“櫻落,你錯了。”
幾名長老齊聲喝道:“你錯了!”
那聲音,那氣勢,恨不得他當場切腹自盡以死謝罪。裳櫻落呆呆站了片刻,又呆呆望了望衆人,最後将目光放在裳年華臉上,喃喃道:“兄長,你真的認為我錯了?可是,我救人有什麼不對?佛門不是講究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嗎?那我出發點就沒有錯。怎麼就成了我的錯呢?”
裳年華拍着他肩膀:“櫻落……”
裳櫻落擡起頭:“我們修行,為的是什麼?大家不是都奉行一句話,不修置身事外之仙,但行俠義之事。見到旁人有難,伸出援手,不也是我佛慈悲。”
一名長老厲聲道:“沒人說你慈悲有錯。但你救了不該救的人就是錯。你不問自取,導緻佛門秘籍洩露,魔族殺進歸心岩,無數同門慘死,這些罪愆都是因為你?到此,你還不知悔改?”
光儀合十道:“櫻落,迷途知返,莫要執迷不悟,一錯再錯。”
裳櫻落慘然一笑。目光至始至終沒有離開過兄長。
裳年華道:“櫻落,你去面壁思過吧。”
聞言,裳櫻落眼裡爬過一絲不可置信,再也掩飾不住失落道:“兄長,連你也……”
光儀等人卻不樂意了,一人道:“佛尊,這不合規矩,隻是面壁思過,如何能夠讓佛門弟子引以為戒?”
裳年華躊躇:“這……”
光儀歎了口氣:“佛尊,櫻落是佛尊胞弟,但佛門上下也都看着佛尊行事,莫要顧此失彼,令衆人失望啊。”
裳年華望向衆人,心知保不住了,滿面愁容,對裳櫻落道:“櫻落,”
裳櫻落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兄長不必多言,櫻落明白,進洗骨池是吧?我去。”
那洗骨池是金蓮台下的一方池水,清澈見底,水面漂浮着五色蓮花。池水澄澈,蓮花朵朵盛開,清聖高潔,五彩斑斓,很是宜人。然而那池水卻并不友好。洗骨,自是洗掉骨頭的意思,說明池水具有極強腐蝕性,能夠把人全身骨頭都腐爛,但又不會死亡,因為每腐爛一寸肌膚就會重新長出來。能進洗骨池,意味着必是犯了滔天大罪不可饒恕,要沒頂浸泡在裡面十天十夜,每時每刻都得承受錐心刺骨,常人無法理解的痛苦。
餘下的長老則守着洗骨池,在金蓮台上日日夜夜念經,助其洗脫罪孽。
佛家講究自證,一切外在皆假象,因而又有白骨空相一說。美人枯骨,壯士暮年。外在皮囊,隻是虛渺的軀殼,最是無關緊要。所以人世境況遭遇鹹自取也,簡稱自作孽不可活,是自己招緻的,一切後果咎由自取,就隻能自己承受。想通了,立地成佛,想不通,完蛋,必成禍害。
很明顯,裳櫻落是後者。在成為禍害之前,即,在他将要踏進洗骨池時,他問了裳年華一句話:“兄長,為何你們都認為是我的錯?而不是那些處心積慮想算計之人的錯?明明是他們心術不正,怎麼就變成我來承擔罪惡了?”
光儀等衆長老搖搖頭,一副此子無藥可救的樣子。
裳年華卻深深認同他的話,可是他還沒來得及開口說點什麼,裳櫻落就搖頭,再也不看任何人,大步走進池水,很快沒頂。
裳年華怔怔站在原地,除了歎氣還是歎氣。
櫻落,為兄真的覺得你沒錯。為兄是想救你的。
十天後,裳櫻落渾身血淋淋地走出洗骨池。裳年華一直等在岸邊,這十天,他眼都沒合過,本就憔悴的面上,血色全無。裳櫻落去了半條命,站都站不穩,裳年華見狀忙去攙扶,他拒絕了,揮揮手,漠然道:“兄長不可,櫻落是個罪人。”
跌跌撞撞,一步一個血印,慢慢離開金蓮台。
從此,他在佛門就真的成了罪人,所有人看他的目光,以前隻有鄙夷,現在多了濃濃的恨意。裳櫻落仿佛真的脫胎換骨,昔日愛笑愛鬧活潑的少年,變得陰陰沉沉,每天就把自己關在屋子裡。誰也不見。就連裳年華都見不到他幾次。
不久之後,他就開始瘋狂修煉。從最低級最基礎的心法開始,如同發癫一般,廢寝忘食。
幾年後,裳櫻落依舊陪着兄長,兩人經過一座城池,在一處茶樓,見到一群年輕人。其中一人,細眉長目,長相清秀,卻是蒼舒。
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冤家路窄,狹路相逢,刀光血影。
裳年華心口緊了緊,下意識看向身旁。
然而裳櫻落很平靜,出奇的平靜,很久以來,他就是這樣了。眉間總帶着一種陰郁的冰冷,今非昔比。
那群年輕人坐在窗邊,蒼舒倚着窗,一邊喝茶一邊往街上看。目光有意無意落在兄弟倆身上。
“那兩人看上去像是佛門修士。”
“什麼叫像?本來就是啊。蒼舒兄,你喝的是茶不是酒。”
“哈哈,酒不醉人人自醉,茶不是酒卻也勝似酒。以前沒見過佛門修士,隻是聽說過,一時不确定。”
衆人也沒在意。這些話一字不漏都被裳年華二人聽見。裳年華不住歎氣,似乎也不知該說什麼。唯獨裳櫻落,在聽完對方一席話以後,目光似灼熱似冰冷,亦正亦邪,定定凝望樓上。
裳年華道:“櫻落,天色不早了,趕路要緊。”
他是好意。裳櫻落置若罔聞,仍是一動不動。
很快蒼舒也注意到他。兩人一上一下,四目相對。
“蒼舒兄,你認識那個人?”
想也沒想,蒼舒搖頭: “不認識。”
“那他為何看你?”
“可能是認錯人了。”
“是我的錯覺嗎?我感覺他好像真的認識你。蒼舒兄,你不會真的醉了?要不要好好想想,如果認識,去打個招呼也好,跟佛門修士結交,百益無害。”
蒼舒:“不認識就是不認識。此前我從未接觸過佛門修士。結交什麼?人家看得上我等這種散修?”
“說的也是。”
蒼舒倒并非故意假裝不認識,他是真的以為自己不認識。沒有了魔族控制,關于那段記憶,他腦子一片空白,完全不記得了。
可落在有心人耳朵裡,就全然不是那麼回事。甚至會有種裝腔作勢的惡心。裳櫻落一言不發,那眼神卻像在看一群死人。
裳年華忽然有些擔心:“櫻落。”
半晌,裳櫻落收回視線,淡淡道:“我沒事。”
裳年華深知他這種樣子絕對不可能沒事,可他有時心裡越急,越說不出話,欲言又止,想說又不知道怎麼說。
裳櫻落道:“兄長你别想了,說不出就别說了。”
裳年華:“唉……”
當晚,這群年輕人出城,經過一片密林,遇到了一個人。
有人認出是白天在大街上見過的佛門修士。隻是,怎麼隻有一位?
裳櫻落緩緩擡頭,緩緩看着衆人,緩緩道:“蒼、舒?”
一人訝異道:“你認識蒼舒兄?”
又一人推着蒼舒肩膀:“我沒說錯吧,蒼舒兄你還騙我們,你跟他真的認識。”
蒼舒凝神想了想,真的沒有印象。
裳櫻落很平靜,就如白天那般。兩人對視良久。緊接着,裳櫻落就在衆目睽睽之下,一掌劈斷了蒼舒脖子。
他唯一一次全心全意相信别人,換來的是無盡的指責鄙視。可他從不覺得自己有錯,為什麼不是騙人的錯了,難道相信一個人,識人不清,就是自己錯了?真正的罪人逍遙自在,而受害者卻千夫所指。世間怎會有如此荒謬的論斷?
“蒼舒,我沒想殺你,但你不知悔改,就怪不得我了。”
一衆年輕人被吓傻了,頭皮一陣陣發麻。
裳櫻落看也不看衆人,纖塵不染的白色身影消失于樹林。
裳年華早就察覺自己這個親弟弟變了。自那次洗骨池出來後,他就徹底跟以前不一樣了。不僅修為大增,還殺人如麻,無論好人壞人,隻要他看不順眼,通通都殺。
長此以往,裳年華怕他會成為衆矢之的,雖然在佛門已經是天怒人怨。但他還是想盡自己所能,保他一次。遂率領佛門修士,離開了中天界。
裳年華殚精竭慮,為的隻是找個遠離紅塵的清靜之地,好好為弟弟洗淨心魔。那就是一顆種子,一旦種下,就會茁壯成長,到最後拔都拔不出。他不願弟弟一條道走到黑。
他的一番好意,卻全然被曲解了。在裳櫻落看來,裳年華之所以開辟西天界,為的就是軟禁自己。說什麼休養生息,全是空話,虛僞。
二話不說,直接背叛了佛門。
落日鄉一戰,慘敗于花君劍下,逃回中天界,銷聲匿迹一段時間,機緣巧合,遇到了裳年華和他的徒弟。此時的裳櫻落已是六親不認,他心心念念想要的就是佛門至高心法,誅魔聖蓮印,想學成之後,找小雅國花君進行喪心病狂的瘋狂報複。知弟莫若兄,裳年華又豈能給他。于是,裳櫻落再一次二話不說,親手殺了他兄長。
望着兄長死不瞑目的樣子,有一瞬間恍惚,泫然落淚。可很快,他擦幹淨此生唯一流下的淚,冷冷道:“你從未真正站在過我這邊。”
他沒想過,不是裳年華沒有站在他身邊,而是他,從未真正理解過裳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