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愈發濃郁的香氣,甬道壁上也逐漸滲出半透明的白色晶體。
牆壁的溫度還在不斷升高,置身其間,徐星轸覺得自己像在一個密封性良好的蒸鍋中。
高溫加速了香味的揮發,徐星轸緊緊捂住自己的口鼻,但多少還是吸入了一些,她隻感頭暈目眩,眼前似有小人跳躍,又變幻出許多猙獰的面孔來。
她頭昏腦脹,身體發軟,手上的動作因此有所松動,而就在垂垂落下的瞬間,被另一隻手托舉了上來。那隻手覆蓋住她的,像是牢不可破的盾甲。
終于,在徐星轸快要受不住的時候,那味道才緩緩散去。
她脫力一般趴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宛如溺水上岸的人,喉間甜膩的味道壓的她一陣反胃。
李澈一也沒好到哪裡,他擺擺手,緩了好久才回應道:“這鬼地方……再往前走走看吧,說不定有出路呢。”
徐星轸扶着牆壁,幹嘔了好久,雖然身體逼近極限,但卻漸漸轉過心神來,回憶起一些支離破碎的細節,兩人中招之後,似乎有所掙紮,在被人追趕的過程中,才暈暈乎乎的,從高處跌了下來。
隐隐約約的,她還聽人說“别追了,下面養着那些玩意兒,他們能活嗎?”
養着東西,什麼東西?
她一邊撫着胸口順氣,一邊叫住正欲勇往直前的李澈一。
“無論前面有什麼,都不會比我們現在的情況更差了。”李澈一指了指肩頭。
徐星轸這才驚覺,也不知是在何時何地,他居然已經中了一箭。被折斷的箭頭深深地紮進了肉裡,創面周圍還在源源不斷地滲血。
“要是往回走,等來的可就是直沖門面的箭矢了。”李澈一拽下她腰上别的劍,“比起陰險狡詐的人,前頭未知的東西似乎都沒那麼可怕了。”
徐星轸猶豫了片刻,見他勾唇,一副自信堅定的模樣,這才鼓足勁兒跟在他身後。
兩人一前一後,走走停停,大約捱過了五次熏香侵襲,才算是走到了一個略微開闊的地兒,但不好的消息是,前面沒路了。
這開闊地兒似乎是一個已經幹涸的巨大蓄水池子,池中間還擺着一個巨大的鼎,造型十分奇怪,沒有四腳。
兩人面面相觑,不知接下來該如何。
“先去瞧瞧那大鼎!”李澈一說。
“鐘思一什麼什麼,死生之友。”徐星轸指着鼎上的字,喃喃自語道。
“你認得夜來文?”李澈一有些吃驚。
“懂得一點點。”徐星轸讀出他眼中的疑惑,“你是不是想問,我父親早早離世,母親改嫁,我是跟誰學的?”
“我……”李澈一這才後知後覺到自己不經思考的表現到底有多傷人。他也是個從小就沒了父親的人,是個早該死在那場謀逆混戰中的人。
他從小就知道,遍京城的人對他表面恭敬,隻是因為他是李澈一,是公主與舊愛的孩子,而不是因為他本身。剝了李澈一這個殼子,換上任何一個靈魂,高貴的,卑劣的,依然能享受到這份尊榮,這份廉價的尊榮。而背地裡,人們對他指指點點,認為他是李家的餘孽,可他也是母親的孩子啊!姓李姓薛有什麼分别嗎?
後來母親改嫁,他更是夾在新環境裡,緊張的透不過氣來,像是個抓不到涯岸的漂泊之舟,沒有歸屬,沒有根。
“抱歉,我不是故意要提及令尊。”這麼多年,父親是他心中難以愈合的傷疤,每每提及都痛到鮮血淋漓,但又或許,那份父子之情并沒有看上去那麼激烈,不過是嫁接來的,對得不到的母愛的依戀與憤怒投射。
然而,對比他的小心翼翼,徐星轸卻表現的相當灑脫,說道:“這沒什麼好抱歉的,許多年過去,我早就能從中脫離出來,死去的人是在提醒我們活着的,要好好生存。”
或許是面對一個陌生人,徐星轸難得敞開内心,多說了兩句,“那個時候,因為一些難言的原因,我和母親不得不與異族人多多交往,遠離漢人集中的場所,時間久了,自然能多少懂一些,但也隻是一些,會說能交流但不會寫。”
徐星轸指了指她剛剛念的幾個字,“夜來國歸化前,有自己的一套語言體系,對比起大雍國的語言,他們的詞彙稍顯複雜,表達起來也相當繁瑣,文字拗口難記,沒有任何規律可言。但後來由于戰争,文化進行了強/制的融入交流,故而會瞥見這幾種,類似大雍國的語言表達。不過這樣的還是少數,大部分情況下,兩國的人還是更崇尚本國的語言文化,像這類的,必然是擁有兩國背景的人才能寫得出來的。不過這裡寫的,好像是墓志銘一類的東西,隻是奇怪為何會刻在鼎上。”
“你剛剛提到了鐘思,會不會跟這鐘思樓有關?”李澈一頓到,“是李郎君的故友?”
徐星轸搖頭表示不清楚,她擡頭望了望兩人高的鼎,道:“不如爬上去瞧瞧?反正現在也沒有退路,呆着也是死路一條。”
兩人一拍即合,決心爬上去一探究竟。
徐星轸倒是比看上去靈敏多了,李澈一原想着先站在下面給她當肉墊,萬一栽下來還能接一接。豈料,她跟個猴是的,兩三下就扒拉了上去,甚至還對他伸出了手。
“幹嘛那麼吃驚。”徐星轸心态無敵,都這個時候了,還能笑嘻嘻地跟他打趣,“我小時候又窮又饞,隔壁家王二狗子去集市上買了柿餅,故意使壞勾引我,非逼着叫聲‘爺爺’才算,氣的我自己動手,豐衣足食,連夜上山頭摘了一籮筐柿子。可惜把褲子磨破了,吓得一晚上沒敢回家。”
李澈一“噗嗤”一笑,難得見到這貓兒利爪下的柔軟,冷傲中的活潑。他下意識地摸了摸面具,既享受這這種隐秘的偷窺樂趣,又妒恨她隻有在面對面具時才會有的敞亮。而當這一切都被戳穿撕破,真正的李澈一站在她跟前,她勢必會變得和旁人一樣,露出那樣谄媚又厭惡的神情。
李澈一心思百轉,往往表露出的卻不及萬分之一,沒有人會相信,高高在上的荊國公怎麼會傷春悲秋沒有安全感,而他自己也不想承認這些隐私,叫人窺見他心中的傷疤。
他是個矛盾又嘴硬的人,讨厭一切虛假卻每天都在演戲,既希望有人一眼就能看穿他的心思,又害怕在人前暴露所有。
然而徐星轸向他伸出了手,他對她産生了好奇與探究,他想知道,像她這樣柔弱的人,是如何長出那樣堅韌的靈魂,想觸碰,又害怕觸碰。
“快呀!”她搖了搖手。
他遲疑地伸手,卻被她一把拉住,“小心扯到傷口,左臂不要太使勁兒。”
“嗯。”
—
“哎呦,我的老天爺!”
兩人剛跳進去,就聽見徐星轸大叫一聲。
這裡光線暗了許多,但李澈一仍能清晰地看到她腳下的瓶瓶罐罐,似乎是……陶罐?而且腳踩上去的觸感是如此柔軟,像是周圍都布滿了滑溜溜的……粘液?
徐星轸一個不防,踹到了腳邊的罐子。罐子轱辘了兩下,碰到壁上,登時碎成渣子,傳出一陣奇香,裡頭的東西漏了出來,圓滾滾的,磕在壁上發出頓頓的聲響,似乎是……
徐星轸頭皮發麻,太陽穴“突突”直跳,試探性地問道:“那……那是……是……人頭嗎。”
她盯着李澈一,李澈一盯着地下點了點頭,末了,兩人不約而同地僵在原地,費勁地咽了咽口水。
直覺告訴徐星轸,接下來會有不好的事情要發生。
果然……
沒一會兒,她就聽到近處有陶罐碎片被翻動的聲音,隐秘的角落裡,傳出了“嘶嘶——”的聲音。
聲音越來越密集,似乎是什麼巨獸被喚醒了一般。
徐星轸雙腿發軟,李澈一也覺得頭皮炸開來。
“火折子呢?”徐星轸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