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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遍地都是權貴的汴京城,魏家雖比不得真正的皇親國戚,卻仍是不可小觑的存在。盡管自先帝去後,魏家一直在走下坡路。
魏雲瀾的祖父,乃前朝首輔,一度把控朝堂局勢。魏雲瀾的父親,乃當朝戶部尚書。雖官職不如他的祖父,但魏首輔的餘威還在,再加上魏家還有一個在宮裡安度晚的魏太妃,朝中的人輕易不會去和魏家交惡。
魏雲瀾的姑姑魏芝,曾是先帝的妃子。黎越登基後,仍善待後宮那些尚存于世的妃子,他還專門劈出幾座宮殿,專門奉養這些老太妃。
魏芝在宮裡經營了大半輩子,自然有自己打探消息的渠道。
她埋在宮裡的暗樁,無意間聽禦前的一位小太監說起長公主尚有子嗣在人世的事情。
她便花了大價錢,暗中調查了一番,得知江家的女兒乃長公主在戰亂時遺失在民間的女兒的‘确切’消息。
不等驗證真僞,便差人将消息傳入了魏家。
當年,先帝被奸人迷惑,不遺餘力地誅殺藩王、郡王。
景潤郡主黎雁舍棄全部身家護衛幼弟景玉郡王黎越逃離京城這樁美談,至今都還在汴京的各個茶樓裡傳唱。
汴京城内,無人不知這姐弟二人深重的情分。
可黎越登基後,景潤郡主并沒有跟着返京。朝堂局勢稍穩,聖上又追封景潤郡主為長公主。衆人也都知道這意味着什麼,沒有哪個不長眼的,偏去聖上面前揭他這道疤。
就在衆人都以為景潤長公主在先帝下追殺令的過程中殒命而亡時,皇宮裡忽然傳出一種言論——長公主在去世之前,曾成了親,還誕下一個女嬰。
再加上朝堂的人本就對江宗文充滿了好奇。江宗文抵京也有一段時間了,大理寺的同僚也算是對他有了一定的了解。
按照常理而言,就江宗文那個能力和隻知道在官場上鑽營的老油條性情,是汴京官場上的大忌。
他這樣的人,說好聽一點,就是屬牆頭草的,而且是沒臉沒皮的牆頭草。
但凡是在高位當過幾年官的人都知道,像江宗文這樣的人,不僅得罪不得,更是沾染不得。
隻要是沾上了,他就會像水蛭一樣,悄無聲息潛伏在你的身邊,無所不用其極的為他自己謀劃最大化的利益。
而且,以江家這樣的門第,就算是想要在官場上運作,也沒有那麼多的銀錢。
說句不太好聽的話,江宗文能夠在澶州城做一輩子的縣丞,已經算是祖墳上冒青煙了。
可如今,他卻能平白無故從一個小小的地方縣丞搖身一變成了大理寺少卿。高升的旨意還是宮裡那位親自發出來的,這就不得不讓人多想了。
直到魏太妃差人從宮裡送信出來,仿佛一切都有了答案。
魏芝在宮裡生活了大半輩子,早就養成了一個謹慎的性子,經她手的消息,基本不會有錯漏。
消息一經傳出宮,魏家人沒有絲毫的懷疑,立刻差人去澶州江家打探,得知江宗文的确有一個百般寵愛長大的女兒之後,更加确定了這個消息的真實性。
在他們眼裡,景潤長公主的孩子必定是千嬌百寵長大的。
畢竟,當今的景玉郡王已經登基為帝了,應該不會有誰還會去薄待長公主的子嗣。
也正是因為如此,寄養在江宗文家裡的江朝朝,因為江家人的薄待,自然而然被汴京來打探消息的人所忽視。
魏家的人一度認為,那個被江夫人嬌寵着長大的女兒,實際上是景潤公主的子嗣。
無論是籠絡人心的手段,還是對朝堂上的敏感度,魏明章都比不過他已經仙去的父親。
自老首輔去世後,魏家一直在走下坡路。
新皇登基後,又着重力道抓貪抓腐,他也隻是虛頂着一個戶部尚書的名頭而已,違背朝廷禁令的事情,他是一丁點都不敢沾。
可家裡的那些人過慣了錦衣玉食的生活,他又沒有老父親那樣的能力,隻能眼看着魏家一日日坐吃山空。
如今,更是連表面的光線都要維持不住了。
不得已,他們隻好動起了歪腦筋。
皇上的後宮空虛,更别提子嗣了。那麼,與他最為親近的,也就隻剩下那個一直生活在民間的長公主的孩子。
剛好,魏雲瀾的親事還沒有訂下,他們便想讓魏雲瀾和長公主的子嗣訂親。這下,就算是看在長公主的面子上,魏家短時間内也不會倒下。
魏家人擔心,時間一長,消息傳滿汴京後,各家都會動用這種心思。于是,他們決定兵分兩路,趁着消息還沒有傳開,率先和江宗文搞好關系。
魏明章有意無意去結交這個朝中大多數人都看不上的新任大理寺少卿,日日請他去樊樓吃酒,給足了江宗文臉面。
沒幾日,魏明章便從江宗文的口中聽聞,不日他的妻女便會上京來。得到了大概的日期後,魏雲瀾便日日候在離城門不遠的茶樓裡,守株待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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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康嬷嬷在城門口鬧了那麼一出後,整個車隊的人都變得萎靡、安靜,生怕鬧出動靜,讓城門口的官老爺想起來剛才的事情。
除了江銳。
但當隊伍真的排到她們的時候,城門口的守衛并沒有過多為難。按照既定的手續檢查完後,就放她們入城了。
進城之後,氣氛才逐漸變得輕快。
江朝朝沒有讓浣珠繼續随着馬車走,而是随便扯了個由頭,将她喊上了車。
浣珠也沒有多問,說讓上車就上車,很是乖巧。
上一世,江朝朝不止一次聽魏雲瀾提起過,兩家人第一次産生交集,就是在距離城門口不遠的茶樓門口。
他總是說,魏江兩家,應是天定的緣分,否則怎麼會那麼巧,他買完點心回家的途中,都能不小心撞到江家的馬車。
那時,她竟傻乎乎的真的相信了他的鬼話。
殊不知,他們早在江家一行人還在澶州的時候,就盤算好了這一切。
這一次,魏家人應該會和上一世做出同樣的選擇嗎?魏雲瀾還會不會出現在不遠處的那間茶樓?如果他依舊出現在那兒,那等他去江府提親那日,就是她和褚羨初遇的日子。
可這全是上一世的軌迹,這一回她不想那麼晚才和他相識。
不知不覺中,褚羨的身影在她腦海裡越來越清晰。
江朝朝眼睫顫了顫,幹脆将魏雲瀾抛之腦後,專注想念褚羨。
她見過褚羨很多模樣:
馬背上衣袂翻飛潇灑的他,持長刀砍敵時冷肅的他,用軟布擦拭沾了血的長刀時低沉的他,雨天撐傘在竹林緩步而行的他,雪日入宮見駕、着绛黑狐裘大氅走在宮牆下的他...
但讓她記憶最為深刻的,是他在沐浴時,用骨節分明的手指把胳膊上那道愈合的燒傷一點點撕開的自殘行為。
她始終沒有搞明白,褚羨對她産生那麼大執念的原因。
魏雲瀾帶着媒婆來家裡提親那日,是她第一次見褚羨。後來兩人雖然也見過幾面,但交流着實不多,更談不上對她情根深種。
可他偏偏是除了舅父之外,唯一還在牽挂她的人了。
江朝朝腦海中的畫面定格在他一點點撕開舊疤,鮮血順着他的胳膊滑落,一點點把浴桶裡的水染成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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溢香茶樓,二樓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位身着面容俊秀的男子。
茶樓距離城門不遠,平日裡進來最多的客人,都是趕路匆忙的尋常百姓,暫做歇腳後,又匆匆上路。周圍都是再尋常不過的平民區,茶水更是苦澀不堪,難以下咽。
魏雲瀾來這裡的三天,每次都是點上一壺最貴的茶,一桌看起來就粗制濫造的點心,坐在二樓可以及時看得見城門口動靜靠窗位置。
除了第一日,他飲了一口茶水外,其餘兩日,均是枯坐。
而今天,是他來這裡的第四日。
原本他以為,第一日就能夠等到江家人到來的。畢竟,消息是父親親自從江少卿口中問出來的。
可他沒想到,這一等,就是四日。
這幾天,他日日都穿着和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錦衣華服,坐在樸素、甚至可以說是破敗的茶桌前,不知道受了多少行人的白眼。
可他們哪裡知道,這些衣服,已經是他最為質樸的衣服了。
茶樓本該是極其清雅的所在,可這個茶樓裡的茶,又苦又澀,根本難以入口。
最重要的一點,茶樓裡還沒有包廂。每到正午、亦或是滿客的情況下,他都能聞到濃郁的汗臭味。
沒來這裡之前,他竟從來都不知道,汴京城内,還有這麼不堪的地方。他随便從腰間扯下一塊玉佩,都能買下整條街的鋪子。他府中最末等的小厮,穿的都比這鋪子裡除他之外最體面的客人要好。
可偏偏,和江府結親,是他們整個家族的決定,父親更是用繼承權來威脅他,他根本違逆不了。
遲遲不見江府的車隊過來,魏雲瀾越來越焦慮。
忽然,嗖的一下,一支穿雲箭自城門口發射升空。那是魏府提前正當值的巡檢司兵士發出的訊号——江家的人已經入城了。
魏雲瀾連忙站起身,又因動作過大,不小心打翻了茶杯,袖口被打濕了一片。可他并沒有在意這些細節,而是專注看着城牆。
一面朱紅色的三角旗幟緩緩升起,左右揮動了三下,說明他要找的人,在第三輛馬車之中。
魏雲瀾沒再停歇,沉沉吐了一口氣,一邊下樓一邊整理着自己身上并不淩亂的衣襟。
結完賬後,他又從櫃台提了兩包不知道叫什麼名字的點心。第二輛馬車拐過彎之後,魏雲瀾故作不經意轉身從茶樓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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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行進中的馬車一個急刹停在了原地。
緊随其後的,是一前一後兩道尖銳的馬鳴聲,以及浣珠的低呼聲。
“小姐,當心。”
由于慣性,江朝朝往一旁倒去。眼看着,腦袋就要磕到一旁的幾案。浣珠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撈起。
珠翠碰撞的清脆聲響和鬧市裡的喧嚷聲漸次傳入耳中。江朝朝坐穩後,看到浣珠被吓到慘白的臉,低聲說了句:“我沒事,别擔心。”
浣珠仔細檢查了她一番,提着的那口氣終于吐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