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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茂擡手,用指腹抹去眼尾的濕潤,說:“褚中郎,聖上還等着老奴去複命,先行一步。”
褚羨點頭,目送楊茂離開後,他的腳步忽然變得很沉重。
回顧起楊茂剛才的話,褚羨忽然頓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空無一人的幽深宮道,恍然想起和楊茂會面之前的那輛馬車。
是了,按照楊茂所言,江朝朝和上官清霜先他一步,那剛才同他擦身而過的那輛馬車上乘坐的,應該就是上官清霜和江朝朝了。
如果不是親耳聽楊茂說起,他怎麼也不會想到,他随手給出的那塊令牌,竟然會成為今日所有禍事的導火索。
半晌,褚羨沉沉呼出一口氣,踏着沉重的步子往宮門口行去。但江朝朝這個名字,甚至是她的面容,就像是占據在他腦海中一樣,揮之不去。
時間一久,他的心裡就生出一絲愧疚——對黎越,對江宗保,對江朝朝。
對于褚羨來說,黎越是君,他是臣,而江朝朝是聖上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親。
就算是沒有聖上這一層關系,他也仍覺得萬分愧疚。
因為江朝朝的父親,是曾救過他性命的忠勇将軍江宗保。
說起來,他之所以對江朝朝心生憐惜,是因為他年幼時也曾一度過得艱難。
他的父母,和這世上大多數的夫妻一樣,年歲一到,遵從父母之命,盲婚啞嫁。據說,兩人成婚前,甚至都沒有見過對方。
成婚後,也曾試圖磨合過一段時間。可慢慢地,還是逐漸分崩離析。父親褚英良性子溫吞,母親季妩偏生強勢。
大多時候,兩人勢如水火,互相看不慣對方的行事做派,又不得不湊合着生活在一起。
褚羨五歲那年,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春日。
恰逢休沐,身為翰林學士的褚英良應同僚相邀,攜妻帶子,去城外的黃河灘踏青烤魚。
那個時候,時局已然不穩。山河飄零,民間匪患猖獗,隻是還沒有鬧到京城。
表面上,汴京仍是一片祥和。城内的百姓安居樂業,過着和往常一樣的平凡生活,做着高枕無憂的美夢。
下至汴京城的百姓,上至朝堂上接近半數的昏聩官員,甚至是坐在龍椅上的那位,都天真地認為各地零散的匪患不過是小打小鬧,無論如何都不會波及京城。
可也就是那一日,向來隻在偏遠小鎮活動的匪寇沖到了汴京城外的黃河灘塗。
褚英良就是在那天,亡于匪徒的刀下。
他用自己的性命,拖慢了匪徒的腳步,讓自己的妻子得以逃脫。
後來,母親在父親的周年祭上醉酒,無意間說出他名字的由來。他出生之後,備好的名字有好幾個。可無論是她,還是父親,都不約而同選擇了這個‘羨’字。
隻羨鴛鴦不羨仙的羨。
母親說,正是因為她和父親過的不如意,兩人便把對美好夫妻生活的願景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可褚羨卻并不這麼認為。
他始終覺得,盡管兩人平日裡大多吵鬧,但還是互相有幾分情意的。
父親去世時,他五歲,正是可以記事的年歲。
他永遠記得,後背中了刀的父親,忍着疼痛,拼盡全力,抱着匪徒的大腿,沖着他和母親大喊,要他們快走的場面。
而常年滴酒不沾的母親,每每到了父親周年祭的日子,總是喝得醉意醺醺,淚眼朦朦。
很久以後,褚羨恍然意識到,也許正是因為這件事情,讓他日後生出了義無反顧從軍的決心。
父親的去世,對褚家的打擊很大。
祖父祖母痛失愛子,沒多久便撒手人寰。
母親雖然沒有自此一蹶不振,卻也性情大變。強勢不再,她變得柔和、圓滑,甚至是隐忍。
褚家逐漸敗落,往日關系好的親朋也逐漸疏離,母子兩人一度過得很艱難。
那段時間,親戚的疏離、鄰裡的冷眼,他到現在都記得很清楚。不像如今,他身負從龍之功,八竿子打不着的親戚能從宮門口排到汴京城外。
舅父有心貼補他們,可家裡的銀錢全被跋扈的舅母把持着。
每次舅父偷摸給他和母親送銀錢來,不出兩日,他那個跋扈的舅母就會拽着被抓了滿臉花的舅父上門來大鬧一場,弄得每個人臉上都不好看。
是以,舅父第三次偷摸上門時,母親并沒有收下他的東西,隻是請他喝了杯茶,就讓他離開了。
母親終日替人漿洗,維系家用的同時,還要供他去學塾讀書。
幸而汴京城水系發達,閑暇時候,他會去河道抓魚給母親滋補身體。以至于,自幼吃多了魚的他,到現在都聞不得魚腥味。無論廚子的手藝有多高超。
若非是到了不得已的地步,他不會主動去吃一口魚肉。
獨木難支,母子二人相依為命的日子過了沒幾年,母親也因病離世。他依照母親的遺言,扶棺離京,把她和父親葬在禹州老家。
母親一去,京中再沒了牽挂。離京前,他賣掉了京中的房子。三年守孝期滿,時局更亂,他便在禹州投了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