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史寬仁……”劉升擡袖拭去額間豆大的汗珠,瞥見他并沒有愠怒,便眼珠囫囵一轉,鼓足勇氣挺了挺腰,有些得意地說道,“說到下官恩師,想必禦史也是認得的——正是蔡粼蔡公。”
裴欽僵了一瞬,但還是迅速反應過來,裝模作樣地點點頭:“原來是蔡公啊……”
呃,不認識。
……雖然他不認識,但在場的人卻是一副了然于胸的樣子。
“蔡公這些年是概不見客啊……今日我等也是沾了明府的光,得以有幸一睹蔡公風采啊!”
劉升笑而不語,心中也犯起了嘀咕:真是怪了,以前請這老不死的他可從未來過,這次倒是為何想通了?
“當年蔡公一篇《景園賦》名動天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如此佳作我看是十年未有!”
“是啊,下官最喜歡的還是結尾二句,收束自然、渾然天成,真是回味無窮……不知禦史覺着哪句最好?”
“……我也覺着那兩句甚好。”裴欽垂下眼簾,隐去眼底的心虛,趕忙端起茶來,細細抿着。
這屋内的炭火還是燒的太旺了,要不然他的手心怎麼都蒸出了汗呢?
“欸,諸位讀過蔡公的新作了沒有?”
“當然,《冬日新作》誰沒讀過?我家四歲小兒都倒背如流啦!”
“蔡公用詞真是生動傳神、精妙絕倫呐,禦史覺着呢?”
“嗯,嗯,是啊……”他咽了咽口水,有些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臀部。
“沒想到禦史對詩文也見地甚高啊!”
“真真是文武雙全!”
一點兒也不全啊!不是,這個話題就一定繞不開他了是嗎!裴欽有些崩潰地想,默默攥緊了拳。
“時間尚早,不如來‘行令飲酒’、聊以為樂?”
“我也正有此意,禦史覺着如何?”
“……”不如何!水喝多了,他想尿遁!
裴欽幾近瘋狂地祈禱,有沒有人來救救他!無論什麼都好,隻要能替他解這個圍,哪怕天降巨石天降洪水天降猛獸都行……
*
門口那一駕馬車便是在這時停下來的。
守在府門口的仆人向主人通傳後,便領着來客進入筵席。
走在前面的是一位從容儒雅的老人,他拄着拐杖,緩緩開口道:“老朽來遲了,擾了諸位的興緻,是我的不是。”
他又輕輕招了招手,身後的侍從會意,端着一木匣上前兩步,“一點心意,縣令還請笑納。”
劉升先是一愣,再是眯着眼仔細瞧了一瞧,然後瞪圓了眼,扯出一個僵笑,趕忙招呼僮仆收下禮,急匆匆起身張臂迎道:“恩……”
“這是我一位故交的女兒,此番來唐年縣尋親,我就順便帶她來見見世面,”老人擡手,止住了他的話頭,又側過身露出身後身着素色襦裙、頭戴帷帽的女郎,對劉升說,“未與縣令提前說,還望縣令勿怪。”
“無妨、無妨,有道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加個座位便是,恩師快請上座!”劉升連忙回道,話雖是對他說的,可眼神卻已飄到了他的身後……這會兒還未至黃昏,但由于室内采光并不十分好,屋内還是早早點上了火燭,于是明亮而柔和的燭光映照之下,那位女郎的面容五官隐約顯露出來,如鴉羽般的長睫,高挺的鼻梁,嫣紅如蓮花般的唇瓣……
而席間一片嘩然,衆人皆知,這位老人定然就是蔡粼蔡公了。
有人感慨萬千,有人面露愧色,甚至還有誇張的已經開始用衣袖抹眼淚了。
沒有人再執着于行酒令,因為他們面前已然有了更好的話題。
裴欽感覺自己又活過來了。
劉升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