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一角的矮幾上,坐落着個四足提鍊銅嵌銀絲爐,爐身上雕飾着細膩的雲紋,香已燃起,煙如絲綢,輕盈而缥缈,先是在爐頂旋上一旋,再緩緩升騰逐漸消散在半空中,幽靜且清雅。
然而李知節說出來的話就沒那麼應景了。
“您發現潼關附近還有一支守軍,這就有些難辦了,”李知節斜倚在椅上,左臂搭在扶手,指尖一下有一下無地輕點着,聲音聽起來頗有些漫不經心,“但是您很聰明,潼關的守軍多,說明聖駕随軍人數就少,所以您立馬就抛下了‘關中咽喉’潼關,飛撲洛陽——意欲‘挾天子以令諸侯’?”
崔變垂着眼,下巴短促一點,笑說:“這隻是殿下的猜想。”
她“嗯哼”一聲,并沒有反駁。
“的确是猜想……可崔卿方才提供的信息,就是這麼告訴本宮的,崔卿,想好了答呀,不要因為一時撒謊而使自己最終落得個‘不臣’之罪啊。”
崔變咬了咬牙。
他的确沒有說謊,新安二年長安之亂時,他的确是想使一招“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因此他日日派遣斥候前往潼關打探消息,直到聽說突厥軍已然撲向了潼關,敵我激戰、難舍難分,他才領軍出發,後又戰況未明,于是他便想隔岸觀火、伺機而動。
然而沒過幾日,斥候就來報,潼關南部似乎也埋伏了一支兵馬,觀其勢,像是某路大軍的前軍,估計人數不亞于他麾下的澄城軍。
他頓感棘手,情急之下心生一計——搏一搏,單車變摩托!若是能挾制天子、以令諸侯,這得到的可就不隻是一個“關中”了,叫這天下變個姓也未嘗不可啊!
……然後他就在洛陽城外被裴欽他爹攔下約談了。
……打不過,也不占理,又大勢已去,隻能灰溜溜回澄城。
……回去了還不放心,萬一事發這不就完蛋了,到時候博陵崔氏全毀于他一人之手,那待他死後,他還有什麼顔面去見列祖列宗?所以局勢甫一穩定,他就趕緊上交兵權、卸任同州刺史,做了如今這個職高權小事少的閑官。
崔變長籲了一口氣。
他現下是進退維谷,一口咬定他方才說的都是真話,那便是變相承認了自己曾有不臣之心;改口假稱自己撒謊了,那又無法排除澄城軍獻祭懿和順聖皇後的可能……
他最終還是做出了決定。
“在下方才所說實屬肺腑之言,并無欺瞞虛假。”崔變一臉真誠,豎起三根手指,直截了當道,“在下發誓,當年懿和順聖皇後……之事,在下絕無參與。”
知道他又不臣之心又怎樣?那都是過去了,現在他就是個坐等退休的閑散人員。
再說了,她有證據嗎?一切都是她的推測罷了……隻要裴公守口如瓶,他倆都約定好了,隻要自己不再動小心思,他就不會找皇帝告狀。
……他應該不會出爾反爾吧?
崔變狐疑地瞥了眼李知節,心中警鈴大作。
她不會就是從裴公那裡得知的吧?
“……殿下怎麼知道當年澄城軍去過洛陽。”
“您不可能堵得住所有澄城士兵的嘴,不是嗎?”李知節信口胡謅道。
呼……自己吓自己。
他稍稍安心了些,可他轉念一想,很快裴家那小子就要尚主了,到那時她肯定會動不動就跟裴公打交道,這樣一想,他又感覺心提到了嗓子眼。
崔變用餘光打量着李知節,這個人嘴這麼能說,一看就很會鼓動教唆旁人,萬一裴公被她撺掇成功了,跑去聖前告狀怎麼辦?
……完蛋,麻煩了。
另一邊的李知節輕歎一聲,話音聽起來真真的。
“我就知道,崔表兄不是這樣的人,”她眼裡似乎有淚花閃爍,“當年全因奸人欺我年幼,才叫我中了那離間計,險些誤會表兄——都是靈真的不是。”
崔變緊咬着牙,綻出一個僵硬的笑來。
“殿下這說的是哪門子的話?隻要誤會解開了就好。”
“是啊,”她提起一旁的茶壺,緩緩起身,施施然走到他的身邊,續滿一杯熱茶遞向他,“我既認崔卿這個‘表兄’,那對家裡人也沒什麼好隐瞞的了……我年幼失恃,全因當年奸人蔑視皇權,以我的母親懿和順聖皇後為餌,調虎離山,誘得突厥人全力攻打潼關。”
“竟有如此之事!”崔變配合地皺起眉頭,故作不知、義憤填膺道。
“奸人實在猖狂,竟還試圖嫁禍于表兄!”李知節澈亮的雙眸中充斥着滿滿的悲戚,她抛出一問,“所以我才一直不敢告訴父親當年實情,您說,若是我父知曉了……”
她沒有将話說完,隻是意味深長、别有深意地看向崔變,代替未盡之言。
不寒而栗,他瞬間頭皮一麻,一股寒意自腳跟而起,順着他的雙腿、脊柱爬上頭顱。
他若是還聽不出她話外的威脅之意,怕是這幾十年都要白活了。
奸人嫁禍于他,讓他成了懿和順聖皇後之死的罪魁禍首,若是為聖上知曉,隻有死路一條,屆時為了證明自身清白,他隻能将當年之事全盤托出,正如他方才向李知節解釋的一樣,如此一來,他當年的不臣之舉也會無處遁形,又是死路一條。
——因而在他洗清冤屈之前,絕對不能叫她告訴聖上當年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