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人太甚!”
這個老人是荥陽鄭氏響當當的人物,為家族盡心盡力謀劃三十多年的經曆已足夠讓她得到所有人的認可,即使是鄭炎在場,也得恭恭敬敬道聲“祖母”。
“曾祖母!”孫兒們見到平日最為和藹的祖母發了威,便急忙圍上前,倒茶的倒茶,捏肩的捏肩。
“魏王此舉,的确是莽撞了。”下座有人立馬道。
“這哪叫莽撞?分明是糊塗到了極點!”又有人拍桌罵道,“鄭炎的事還沒有過去呢,誰不知道朝中個個都在盯着咱們家?魏王這個時候湊上前,是生怕荥陽鄭氏一個夥同謀叛的罪名不夠,還要送上個參謀争儲、涉足黨争的罪名嗎!”
“鄭炎一事于魏王而言打擊甚大,他本就焦躁不安,又見我等閉門回避,怎願善罷甘休?”
“唉……”
“你們幾個小輩都先出去,”遣散了小輩,上座的老人又發話,“大房八郎、九郎,三房除了大娘二娘以外其他人,也先出去。”
老人渾濁黯淡的雙眼掃視過屋中的每一個人,留下的這些都是她信得過,且聰穎機敏,能和她一同做出最明智的選擇的人。
“諸位都是我荥陽鄭氏最竭誠盡節之人,我便不兜圈子了,”她似乎已有了些疲倦,因此聲音聽起來低而緩,“魏王為人急躁驕慢,空有一身蠻力,而無半分才學,不配為人君,諸位以為如何?”
語驚四座。
當所有人愕然看向老人時,才發現她的眼睛是那樣的銳利。
“……”
所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同一個意思。
“亡羊補牢,未為晚矣。”
通伽達幹從炙羊腿上剜下一片肉,送入口中仔細咀嚼着。
而在帳外,一群形銷骨立、形容枯槁的男男女女跪在血泊中,明明豔陽高照,卻仿佛身處三九寒天般瑟瑟發抖。
“你已經剿滅了兩個小部族,總這麼殺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副将低頭擦拭着彎刀,直到刀面映射出他平靜的面容,“這群‘耗子’,殺了一窩還有一窩,當兵使沒力氣,做成湯也沒滋味。”
“不急——他們口口聲聲說沒有錢糧,可實際上呢,”他拍了拍身旁的木匣——一路坎坷它也受了幾分磨難,此時被他這麼一拍,幾乎快要四分五裂,随即掉落出三兩顆寶石,在陽光下大放異彩。
“你瞧,這樣的寶物我都未曾有,”他撿起抓在手中,掂了又掂,緊接着,他頂了頂腮,眼中的狠戾一閃而過,他高高舉起手,張開五指,不知是示意給誰看,“還有這樣一頭肥羊!”
“砰。”
“砰!”
五顆頭顱先身體一步落地。
震起一片哭喊。
“塞卡,他們不誠實哪。”
“他們隻是些失了主的奴隸,你不應該殺了他們,”副将塞卡投來不贊同的一眼,“再往前走可就是荒原,到時候殺十個部族都找不到一隻這樣的肥羊。”
通伽達幹放聲大笑:“你方才還嫌沒有滋味。”
“有總比沒有強,”他收刀回鞘,“你難道就要這樣一路殺回王都?我必須要提醒你,我們的人可不多。”
“當然不,我的兄弟們将王都看得密不透風,就等着我回去,好甕中捉鼈呢,”通伽達幹豎起一根手指,姿态懶慢,“我可是突厥的罪人,怎麼能靠近王都半步——不過,我向你保證,我們的人會很快多起來的。”
話音方落,帳内便接連跑進兩個小兵。
“報!伏利具、仆骨二部來使!”
“報!王都來使,可汗賜主二千兵馬,令主……将功贖過……”
塞卡倏地扭過頭,驚疑不定地瞧向通伽達幹。
“走吧,去迎接一下我們的新夥伴,”他站起身,拍了拍塞卡的肩,先一步朝帳外走去,兀自喃喃着什麼。
“亡羊補牢,未為晚矣……”
魏王府。
“陶格?他來作甚……”
李景益心下直犯嘀咕,莫非……是父親想通了要見他?
這樣想着,他騰地站起身來,臉上也有了笑意。
“快,快把陶将軍迎進來!”
“陛下得知大王近日結交朝臣舉止逾矩、有違禮法,龍顔大怒,特遣臣來傳口谕,請大王閉門靜心思過一月。”
這話就像一塊巨石狠狠砸在了李景益的心上。
“将軍此話當真?”
“唉……”陶格這麼歎了一口氣,安慰道,“大王莫憂,隻是小懲大誡罷了。”
“不行……我要見父親!”這樣說着,李景益匆匆朝門外快步走去。
“大王就别為難臣了,”陶格急忙攔住他,“靈真公主這會兒正在陪聖人下棋呢,怕是不得空哪。”
“她倒是孝順!”李景益拳頭握了又松、松了又握,語氣不明道。
蓦地,一個念頭擊中了他。
父親這個時候罰他實在是突然,莫不是靈真在背後跟父親嚼舌根,才害的他被罰了禁足!
他左想右想還是按捺不住,拐彎抹角打探道:“父親口谕時,靈真也在?”
“那是自然,公主一大早便入了宮。”
李景益磨了磨後槽牙,不禁發出一聲冷笑:“她倒去得勤。”
“也不全是,公主得聖人寵愛,這些時日常常被聖人召進宮中伴駕,有時就算忙于政務也不例外呢,那日徐寺卿進宮……”陶格自知失言連忙止住,臉上笑意分毫不減,“哦、臣說多了,大王莫怪。”
李景益心中一驚,父親如今連處理政務都不回避靈真?這還得了!
緊接着,他又漸漸意識到陶格未說完的半句話意味着什麼——徐堅遠這些日子專管鄭炎的案子,那麼觐見能是為了什麼事!
也就是說……也就是說……
他的心髒劇烈跳動起來,久久不能平複,以至于連陶格何時告辭都渾然不知。
“臣還需回宮回禀聖人,先告退了,大王多保重身體,切忌憂思過度。”
陶格拱拱手,舍下出神的魏王,靜靜離去。
紅日西沉,宮城剪影漸長,縷縷炊煙自街巷中緩緩升起,人聲漸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