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丘不等荀玉解釋自顧自興奮起來,荀玉認真盯着仲丘的一言一行,試圖從他的肢體動作中理解關于文物源力的内容。奈何仲丘激烈的身體表達與他口中嚴肅的專業術語大相徑庭,荀玉漸漸迷離起來,在仲丘期待的目光中,她緩緩開了口,“啊?”
年邁的仲丘因為慷慨激昂的學術演講一口氣沒緩過來,“啊?”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空氣中飄着些許尴尬。晉硯清笑出了聲,繼續事不關己地喝着手裡的水。
半晌,仲丘才艱難接受荀玉沒有一點理論基礎的事實。好在仲丘年過一百五,任職星一院院長三十多年,見過太多風浪。他收斂起笑容,捋着胡子眉頭緊皺,思考良久,慎重地和荀玉再一次确認,“你真不是上面派出來曆練的孩子?”
“?”他們不是在讨論碎片嗎?這是什麼疑問?
荀玉覺得自己貨真價實的群衆身份遭受到了質疑,她扯出一個微笑,“我做夢都想我是。”
“嘶,這就奇了怪了。”仲丘看着荀玉頗為驚奇,目前聯邦等級固化,上等人權力一手遮天,下等人苦苦求生,盡管二者的利益有嚴重沖突,但現實中下等人不得不依附上等人乞求萬分之一的晉升機會。他們對于上等人往往仇恨又恐懼,被聯邦稱為“賤民”的沒有固定住所的流民更甚,就像今天中轉站的中介商。
但荀玉從見到他們第一面起就波瀾不驚,除了她頭發幹枯沒有光澤,個子矮小像攜帶基因病的患者,身上瘦的隻有骨頭,衣服破爛堪堪能見人等等,其他沒有任何像下等人的地方。仲丘之所以毫不遲疑地認為這塊碎片就是荀玉修複的,是因為她的氣質的确像研究世家培養出的孩子。
荀玉如果知道仲丘所想,一定會拽着他的胡子好好問問,氣質能當飯吃嗎?!一百五十歲的人了能不能成熟一點。
驚奇歸驚奇,仲丘在确認荀玉是個如假包換的流民後,起了愛才之心,知道她沒有權限了解聯邦大事,所以挑着重要的節點給荀玉梳理了一番聯邦二百多年的文物研究發展史。大到聯邦政局,細到文物研究的分支,長話短說,語言凝練沒多一句廢話也高低講了三個多小時。
荀玉聽得認真,仲丘講得這些是她待在廢星上無論如何也接觸不到的信息,她兩個月來從海量娛樂新聞與公民評論中收集到的信息竟隻幾個字帶過,荀玉愈發覺得她報名星一院是個相當重要的決定。
從仲丘的說法中,荀玉推測聯邦所說的古文明與古文物,似乎指得就是她之前所在世界的文明與曆史産物。不過兩者的時間跨度過于久遠,文物因種種原因發生了巨大變化,未來星際對于古文物的研究也有着顯著不同,所以荀玉難免産生熟悉卻極為陌生的感覺。
仲丘講得口幹舌燥,晉硯清全程靜靜聽着,偶爾給仲院長和荀玉的水杯添上水。仲丘陶醉在荀玉的亮晶晶的眼睛裡,不由得想如果他們星一院的學生都如她這般,星際一區的發展何至于如此。他回過神來,拿起剛添滿的水杯狠狠灌了一大口,難以言明的異味迅速充斥整個口腔,他臉色突變一口氣噴了出來,“這是什麼東西?!”
廢星水源匮乏,一瓶幹淨健康的水能賣到上千積分,幾乎沒人喝得起。饒是荀玉以前進行文物考古時吃過不少苦,首次喝時也還是被廢星上的水淩遲了口腔以及整個身體,甚至徹底擺正了荀玉對于廢星乃至賤民身份的認知。在适應廢星水源的那段時間,荀玉對食物的欲望驟減,不過幸好她本身并沒有吃的,至少不用浪費糧食,這倒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荀玉猜測仲丘大概出身良好,不了解廢星的水源,于是安慰道:“這可能是水垢?或者其他什麼物質?不要緊張,說不定喝喝更健康。”
布魯斯露出了羞憤又痛恨地表情,他縮回屋裡不再探出頭來。荀玉看布魯斯回到屋裡,又添了一句,“這是整個廢星最好的水了,”很多時候布魯斯自己都舍不得喝。
仲丘沉默不語,伸手将水杯裡剩下的幾滴水倒進嘴裡。一直在喝水的晉硯清倒是接受良好,他臉上帶着一如既往的笑容,溫和又謙遜。
礙于時間問題,三人,準确來說是仲丘和荀玉的談話草草結束。荀玉告訴他們垃圾場或許有他們想要的東西,不妨去看看。仲丘便和荀玉約好,明日中午在垃圾場碰面。
他們二人走後,布魯斯從屋裡磨磨蹭蹭走出來,一言不發收拾桌面上的杯子。他在夾縫中暴躁生存的生命力一下子沉寂下來,像外出拾撿垃圾的乞丐丢失了回橋洞底下的路,橋洞底下還有他準備過冬的破棉襖。
荀玉跟在他後面,“剛才談話你也聽見了,他們不像其他的上等人,沒有要驅逐你的意思。”
“我知道,”布魯斯說,“但他們是上等人,每次見到他們都讓我覺得我活得像卑微的蝼蟻,雖然事實如此。你能不能明白,我們生活在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他們或許會屈尊來到被廢棄的星球,但我們永遠也去不了上面。他們也并不在乎蝼蟻的生活是怎樣的,有時候隻會覺得礙眼,或者想拿我們換所謂的成績。”
“波特瓦爾是這樣,星際一區也是這樣,大概整個聯邦都如此吧。”布魯斯沒有權限了解政治新聞,隻能接收大衆娛樂頭條和其他小道信息,從未見識過真正的星際世界長什麼樣子。他的七十多年都是在廢星上度過的,區别在于從波特瓦爾偷渡到了星際一區,從一個泥沼陷入了另一個泥沼。
三個杯子空空如也,荀玉的目光掠過被布魯斯帶走的杯子,那個全程都在喝水看起來接受良好的青年其實隻喝了一杯水。
她沒再說話,隻在廢星生活了兩個月的她并沒有發言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