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記香水行。
湯池内的水已被排幹,但熱氣未退,空氣中還氤氲着若有似無的水汽。
偌大的浴堂中,隻有刷子刷過湯池石壁的聲音格外清晰,在空曠的房間内反複回蕩。
薛記香水行是陳氿的義父薛重的産業,在湯池内奮力洗刷的人正是陳氿。
昔年遇到薛重時,薛重雙腿被廢,可在陳氿心裡,薛重始終高大如山,是他最敬重的人。
如今陳氿被逼至束手無策,唯一想去、能去的地方隻有薛重的香水行。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咕噜咕噜”的聲音突然出現,輪椅載着一人由遠及近,來到湯池邊。
輪椅上的男子已至中年,面部輪廓方正,冷峻如寒石,雖不良于行,但端坐的上半身背脊挺拔,依稀可以看出他過往是何等的身手矯健。
男子開口時聲音沒有起伏,話語也仿佛沒有溫度,簡潔得不能更簡潔,“上來。”
陳氿提着刷子一躍而起,跳回石頭鋪就的地面,“義父。”
薛重眼風掃過被刷得光滑發亮的石壁,一陣見血地道:“你不開心。”
“丁叔被打斷手臂,秾翠閣被砸,老邱在縣衙等待被判刑,所有糟糕的事在一日内同時發生,而罪魁禍首,是孟淮。他沒有打我、罵我、囚禁我、陷害我,卻将一切施加給了我身邊的人,用這種方式折磨我、逼迫我。”
陳氿将刷子狠狠擲進銅盆,銅盆内的水飛濺而出,淋在陳氿面頰,與淚水混在一處。
“最可惡的是我,我以為我可以當他不存在,以為我可以護得住身邊的所有人,可以做我自己想做的事,可是我不能,在他的權勢地位面前,我也隻是他眼中的蝼蟻!我連累了所有人,可是除了愧疚,我什麼都做不了!”
陳氿頹然跪倒,雙手青筋暴起,緊握成拳,猛地擊向地面。
一擊之後,陳氿仿若沒有痛覺,再次擡手。
拳頭如雨點接二連三地落下,手指關節處鮮血湧出,染紅了拳頭,又不斷流淌到地面。
薛重伸出手按在陳氿肩頭,動作看似随意,力道卻重如千鈞,“停下。”
陳氿停下砸拳的動作,擡頭看向薛重,眼眶又無法抑制地泛酸。
情緒就像被崩斷的弦,再也壓抑不住,憤怒、崩潰、絕望齊齊湧上,化作了一聲深長痛苦的呐喊。
“啊——”
許久之後,聲音止息,唯留無力感始終揮之不去。
困局仍在,可他已然無計可施。
薛重靜靜看着陳氿發洩,在陳氿劇烈起伏的情緒面前,依舊維持着冷靜的神情和音調,“我可以闖進萬年縣衙,救出邱常發。殺了孟淮,有些難辦,但也能做。”
陳氿直起腰與薛重對視,“義父,我知您可以,但我也知道,您沒有将自身的性命安危考慮在内。您願意為了我涉險,但我不願眼睜睜地看您送命。當初我有幸與您相識,您教會我本領,認我為義子,我承諾過您,會照顧您的餘生。”
“還有一個辦法。忍下暫時的屈辱,做回孟淮的兒子,順從他、麻痹他,蟄伏等待一擊斃命的時機。你做得到。”
陳氿眼中閃過嫌惡,眉頭蹙起,“之前孟淮派人找我,我考慮過要不要如此行事,當時我尚且猶豫,如今更是覺得無比惡心。”
薛重冷硬慣了,平靜客觀地向陳氿陳述,“你隻有三個選擇。一,你不必再管,讓我替你解決。二,暫且向孟淮屈服。三,抛下華都的所有人和事,離開此地。”
陳氿垂下眼睑,睫毛輕顫,不自覺地咬緊牙關,雙拳再次緊握。
片刻後,陳氿拱手于地,重重叩頭,“義父提醒得是,我應當認清楚對我最重要的是什麼。我已别無選擇,不該再計較什麼屈辱惡心,我受得住。”
眼前伸手不見五指,紀莘的意識仿若漂浮于混沌,遊遊蕩蕩,恍恍惚惚。
有細微的像貓爪撓門的聲音傳進耳朵,紀莘隻當那是轉瞬就會消失的幻覺,沒想到聲音竟持續了許久。
紀莘終于意識到,那聲音好像來自窗戶的位置,好像是真實的。
額頭滾燙,全身酸軟,縱然那聲音古怪可疑,但紀莘連坐起的力氣都沒有,更無力摸去窗邊查看。
直到随着“嘎吱”一聲,一絲月光傾瀉進房間,紀莘咬牙強撐着坐起,爬向窗邊。
窗外有人小聲地喚她:“珍珍,珍珍?”
是梁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