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家的府邸曆經數代,年歲頗深,曾屬于前朝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臣,那位老臣緻仕時,萬之洵聲名鵲起,平步青雲,于是買下了這座府邸,萬家就此在華都擁有了一席之地。
暮色漸濃,萬琳站在萬府大門前,仰望着門口枝幹虬結的百年梧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舉步進入府内。
繞過繪着松鶴圖的影壁,走過架在半畝方塘上的木橋,轉過回廊,萬琳推開書房的花格門,剛剛向坐在書案後的萬之洵行過禮,便聽到萬之洵冷冰冰的訓誡。
“你身為女官,理應恪守職責,萬不該擅自出宮歸家,你如此随心所欲,是想讓人诟病萬家的家教嗎?趁着還沒人發現,你現在立刻回宮去。”
萬琳早已習慣萬之洵冷酷嚴厲的态度,鎮定回道:“姑母命我去給公主傳話,我剛拜見過公主,心想父親或許也有要交代給我的事,這才回府來拜見父親。”
萬之洵神色略有緩和,“公主可有新的吩咐?”
“沒有,公主隻命我們抓緊辦好她之前交代的事。”
萬之洵點點頭,“你回去告訴你姑母,明日我會上疏請求解除對公主的禁足,屆時她可配合我,在宮中盡力說服聖後。”
“是。”
萬琳行禮告退,手觸到花格門的瞬間,心中的不解和沖動戰勝了長久以來的順從,轉回身問萬之洵:“父親,您為何要效忠于公主?姑母得聖後信重,分明不必依靠公主,卻選擇盡心盡力地為公主做事,我一直都想不明白,姑母為何如此。但今日我突然想明白了,姑母之所以這樣,是因為萬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父親您投靠了公主,所以姑母必須為公主效力。可是,父親,公主不是您唯一的選擇,您為何會對公主死心塌地?”
萬之洵開口時,嗓音一如往常,但話語中字與字之間的停頓略長了些,似在齒間細細碾過:“你定然也問過你姑母了,怎麼,她沒能給你一個令你滿意的答案,所以你不死心地又來問我?好啊,繼續說下去,讓我聽聽你究竟在想什麼。”
萬琳忽覺脊背生寒,咬牙挺直腰杆說道:“雖說大樹底下好乘涼,但公主驕縱任性,野心遠大于才能,實在不是一棵可靠的大樹。良禽擇木而栖,父親大可另擇……啊……”
萬之洵抓起書案上的硯台,猛地揚起,砸向地面青磚,一瞬間墨浪如鴉羽紛飛,甩濺于素白屏風之上,又向地面蜿蜒流淌,痕迹宛若一道猙獰的傷疤。
一聲驚叫後,萬琳再不敢說話,房内一片死寂,唯餘碎硯在青磚上打轉的細響。
萬之洵眼神冰冷陰翳,“你做了幾年女官,就以為自己有多了不得了?你一個小女娘,長輩讓你做什麼你照做就是了,你有什麼資格質疑長輩的決定,憑什麼對長輩的事指指點點!跪下!”
自小形成的畏懼令萬琳本能地想下跪,但被迫做了許多違背本心的事之後,萬琳困惑了太久,太想要一個答案,所以倔強地站在原地,猶在咬牙強撐,不肯輕易屈服。
萬之洵又大喝一聲,“我讓你跪下!”
“父親,我隻是想知道為什麼!”
萬之洵站起身,取下書架上的戒尺,一步步靠近萬琳,眸光仿若淬了冰的刃。
過往的記憶襲來,萬琳腿軟地跪倒,求饒道:“女兒知錯,求父親寬恕!”
萬之洵盯着地上的萬琳,胸口幾次起伏後,走回書案邊,放下戒尺,“下不為例,你若再敢想蠢事,問蠢問題,你知道後果。”
萬琳伏地叩首,“是。”
萬琳神思不屬地走出書房,渾然未覺書房外回廊下還站着一個人。
雖然萬玖不受家族重視,但他擅長與三教九流打交道,和萬家的下人們關系都很不錯,是以這日萬琳悄悄回來,他立刻便得到了消息,而後趕到萬之洵的書房外,偷聽萬琳和萬之洵的交談。
萬琳自小刻苦用功、聰慧過人,萬玖一直十分佩服萬琳這位堂姊,卻也自知學不來萬琳的模樣。
但是他沒有想到,原來萬之洵對萬琳如此嚴厲,而萬琳對萬之洵如此懼怕。
他更沒有想到,原來不隻萬之洵投靠了永慶公主,姑母和萬琳也在為永慶公主做事。
萬琳說得有道理,永慶公主并非最佳選擇,萬之洵大可再次改換門庭,另投他人,為何萬之洵會對永慶公主死心塌地,甚至還要強迫身在宮中的姑母和萬琳冒險?
萬之洵早已被人稱為“三姓家奴”,所以,絕不可能是因為忠誠。
那會是因為什麼?
萬玖獨自站在回廊下的隐蔽處,突然間感到不寒而栗。
這個家裡似乎藏着許多秘密,他似乎從未真正了解過他的親人們。
若有一日他揭開了秘密,他承受得起後果嗎?
夜闌人靜,神龍殿偏殿内,紀莘方才完成課業,剛剛放下手中的雞距筆,便聽見有人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