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記憶中的模樣,内獄陰冷潮濕,濃稠的黑好似化不開的墨,幾乎能将人吞噬殆盡,可是當走入内獄時,紀莘卻莫名地松了一口氣。
重回前世身死之地,紀莘以為她必須努力克制顫抖、幻痛、窒息等等可能的反應,然而沒有想到,她表現得比她想象的平靜得多。
或許是因為對真相的渴求戰勝了恐懼,也或許是因為她不再是一個人。
内獄刑吏手執一盞油燈,為陳氿和紀莘照亮,一邊帶路一邊說道:“徐氏此前拒不認罪,除了大喊冤枉,其他的什麼都不肯說,好在用刑之後她就老實了,說願意交待一切。徐氏終于松口,我等不敢耽擱,立刻去請果毅和夫人,也是趕巧,您二位也正往這邊來呢。”
囚室内,徐尚功癱坐在潮濕的牆角,發髻散亂,面孔煞白,幾縷被冷汗浸透的發絲粘在面上,唇邊、身上、指尖盡是幹涸凝固的血迹。
徐尚功微掀眼皮,不等陳氿和紀莘問話,自顧自地說道:“是我一直在偷竊用于制作首飾的金銀、玉石,僞造材料損耗記錄,出入宮城、皇城銷贓,這些全都是我一人所為。”
“一人?”陳氿示意紀莘留在囚室門口,而後走入囚室,俯視徐尚功,“你頻繁出入宮城、皇城,多年未曾引人注意,你怎麼可能沒有幫手?”
徐尚功肩膀顫抖,咳出一口帶着血沫的濁氣,“我買通了兩個人,尚宮局劉司闱和内仆局白駕士。他們一個負責宮城門鑰,一個可以駕車出入皇城,我選在他們兩個當值時出宮銷贓,便不會被人發現。在劉司闱之前,我先買通的是張司闱,但是三年前張司闱死了,所以我就又找上了劉司闱。”
陳氿右手背在身後緊握成拳,努力維持聲調的平穩,“張司闱如何死的?”
“尚宮局一名女官參與先太子謀逆,殺死張司闱,竊取門鑰,意在幫助先太子進入宮城。張司闱被無辜波及,做了政變之下的一縷冤魂,此事與我無關。”徐尚功說完,身子貼着冰冷的石壁向下滑了幾寸,合上了雙眼,看起來虛弱至極,再無說話的力氣。
陳氿早料到不可能輕易問出當年真相,徐尚功裝死避而不談,陳氿走出囚室,從囚室外牆下的木桶裡舀起一瓢水,回到囚室潑向徐尚功,而後扔開水瓢拿出春彩布料的香包,“這是不是你的香包?”
徐尚功冷得渾身發顫,眼風掃過香包,聲音拔高了幾分,“這不是我的,我從未見過這個香包!是我做的事我已經認了,但這個香包和我沒有半點關系,我是被人陷害的!”
陳氿喉間溢出一聲冷笑,“看來你也知道謀害聖後的罪比偷竊的罪大得多,既然你說你被人陷害,那陷害你的人是誰?”
“我不知道。”
陳氿蹲下身子,将香包舉到徐尚功眼前,“好好看看這個香包,仔細想一想它是何時出現在你房間裡的。無論那人是誰,他将香包放到你的房間,定是知道我們已經開始查你,可他是如何知道的,如何就能保證我們一定會再次搜查你的房間?我們可未曾向任何人透露過已經盯上了你,那人能知道這許多,該不會是你自己說出去的吧?”
徐尚功身體猛地一震,渙散的目光凝于眼前的香包,“你什麼意思?”
“除了劉司闱和白駕士,你還有同夥,對不對?當年是你的同夥幫你殺死張司闱,嫁禍給調查、檢舉你的女官,是也不是?”陳氿語速越來越快,“前幾日你的賬冊被搜走,你情急之下去找同夥商議對策,他發覺你已是在劫難逃,索性将香包放進你的房間,打算将所有罪責都推給你,我猜的對嗎?你與那人過去固然是同夥,但眼下他已放棄了你,甚至栽贓于你,你何不把他供出來,讓他為他的背信棄義付出代價?你的同夥究竟還有誰?說啊!”
徐尚功垂下頭,避開陳氿灼人的視線,血肉模糊的指尖深深摳進地面磚縫,許久後從肺腑中擠出嘶啞的笑聲,“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我已招認了所有我做過的事,至于其他的,我就算是死,也容不得你們随意污蔑,更不會承認那些你們胡亂安給我的罪名!”
陳氿站起身,手指深深掐進香包,布料在指縫間皺成一團,“想必你自己也清楚,你已是必死無疑,但是你有沒有想過,死也分很多種?譬如中毒而死,毒有許多,有的會令人在美夢中無聲無息地死去,有的卻會令人腸穿肚爛、七竅流血,痛苦不堪地煎熬許多個時辰,然後死得如同一團爛肉。你若是不承認你還有同夥,那麼膽敢給聖後下毒的人就是你,你覺得聖後會賞賜你哪一種死法?”
徐尚功仰頭盯着囚室屋頂,忽然放聲大笑,眼眶猩紅得好似沁出了血淚,“黃口小兒,我入宮多年,聽過、見過的多了,你别以為吓唬我幾句我便會上當!你如何就能确定我還有同夥,一口咬定下毒的不是我的同夥就是我?你們無憑無據,聖人聖後明察秋毫,斷不會相信你們的鬼話!”
紀莘沉默地聽了許久,終于走進囚室,“徐尚功,你口口聲聲說已招認所有事,但為何方才隻字未提你的侄女徐典珍?你想獨自攬下罪責,幫徐典珍脫罪,對嗎?你如此包庇你的同夥,是因為他有能力幫你保下徐典珍嗎?”
徐尚功狠狠啐出一口血沫,“什麼脫不脫罪,你們拿不出證據,就不要攀扯其他人,更不要再給我編造莫須有的同夥!滾!”
走出内獄的一路上,紀莘凝神思索許久,蓦地停下腳步,“其實徐尚功說得對,眼下我們隻有推測,掌握的真憑實據卻太少,若不找到确鑿的證據,徐尚功恐怕不會輕易松口吐露真相。所以,當務之急還是要找到證據,我這就去尚功局,查看春彩的庫存記錄。”
“也好。”陳氿道,“你去吧,我就不陪你去了。”
“你要去哪裡?”
“回内獄,去見徐典珍。她和徐尚功被分開關押,未必清楚徐尚功尚在頑抗,我可以詐一詐她,看看能不能問出些什麼。”
紀莘點點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