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一股出人意料的寒流自北向南而下。這股突如其來的降溫,惹得省城的市民叫苦不疊、慘不堪言。
正此寒流肆虐省城之際,莊楚伶的日子也是有苦難言、郁悶連連。
一場同樣猶如寒流一般的人事調動落到了莊楚伶丈夫的頭上——年後,丈夫從市發改局調到市國資委新組建的城建集團當老總。對旁人而言,這可是一件喜出望外的大好事;但對莊楚伶一家而言,則是喜憂參半;尤其是對莊楚伶來說,丈夫的這次調動,意味着夫婦兩人将極大地疏忽和冷落家裡的老人和孩子——國企老總和地方頭頭的生活,要麼是工作,要麼是應酬;能夠分配給家庭的時間,實為慘淡寥寥。
身邊的人都給莊楚伶出謀劃策,建議她将唯一的女兒接到香山讀書;但莊楚伶和丈夫商量再三,還是堅持咬牙維持現狀,畢竟省城的教育資源遠遠超越香山太多、太多。而為了女兒能夠繼續安心地讀書,莊楚伶也和丈夫約定三章——她堅持每周從香山返回省城兩到三個晚上陪伴孩子,剩下的夜晚則由丈夫自己負責。
經過這段時間來的反複跑動,莊楚伶已經到了神疲力竭的地步——作為星火開發區的實質性一把手,工作上需要她獨攬全局、獨當一面;而生活上的繁瑣雜亂,則加劇了她内心和精力上的損耗。為此,莊楚伶萌生了一個主意:她希望找上關系,在工作上有所調動。最好的結果便是調回省城某個部門,哪怕是一個閑職冷崗,她也樂意接受。
在家人和工作之間,她希望回歸家庭。她甘心做一個小女人,這是莊楚伶的根本。
莊楚伶先前給丈夫盤出了自己内心的想法,丈夫也支持她的選擇。接着,丈夫通過大學同學的關系搭上了省外經貿廳的關系戶,希望通過關系戶的操作,讓莊楚伶回到省城。
為了盡快落實此事,今晚,莊楚伶夫婦兩人便在省城大劇院旁的海鮮火鍋城裡設宴宴請這個深不見底的關系戶。
“哎,你說,他那邊來幾個人,就他一個?”坐在海鮮城最大最豪華的包間裡,看着這裡面價格高昂的菜品,莊楚伶内心感到發怵。
“不清楚,電話裡他就說他一定來。你先去點菜吧,按照他那邊三個人計算。”丈夫從車裡搬來了一個紙皮箱,裡面裝着幾支茅台和中華煙。丈夫經曆了無數次的應酬,知道今天這種局面,隻能依着出手闊綽和豪爽大方來降伏對方。
“不是啊,老公,你選的這個地方太貴了。一份石斑魚片就要一百八十八,一份墨魚丸也要一百八十八,這價錢夠我買三天的菜了。”在關鍵時刻,莊楚伶居然洩露了自己小女人的計較和小氣。
“莊主任,要是人家能把你調動這件事辦下來,你這頓飯花三五千都是小意思了。人家願意出來和你吃飯,你就應該謝天謝地了。”丈夫半認真半揶揄地說着莊楚伶。
為了請吃這頓飯,丈夫也是費了極大的心思和下了本錢。求人辦事,重在一個求字。隻有在求這個字下面做足了體面和功夫,對方才會去辦事,才能辦成事。
“還有啊,這家酒樓算最近一段時間省城比較有名的,很多大公司和大單位都在這裡請客吃飯,把人家請過來這裡,本身就是告訴對方,我對你足夠的重視和尊重。就在清明的前幾天,市裡請來的外賓也是在這裡設宴宴請的。”丈夫邊說邊拿出手機看信息。
丈夫也很忙碌,作為一個市屬國企的老總,他的工作并不比莊楚伶輕松多少。
“市裡的外賓?那不是去市府定點的飯店?怎麼會來這裡?”莊楚伶有些意外,畢竟這種行為是違反了規定。
“最近上面查的嚴,人家想吃點好的,我們也想招待得好一點,就把人拉來這裡。”丈夫覺得這件事這并不奇怪,反而是稀松平常。
“你怎麼知道的?”莊楚伶懂得丈夫,他一向是個不怎麼八卦的人。
“最後買單的是我們公司,走我們的賬上。”丈夫的表情平靜如斯。
莊楚伶沒有再追問下去。她知道,丈夫現在雖說級别不低,但去了企業,就等于矮人一等;以前是别人求着他辦事,現在則反過來,丈夫要去求别人辦事。
“我們想讓市裡出面協調,讓我們報上去的項目盡快走完流程;結果府辦的人知道了,就交代說要把這些亂七八糟的差事攤到我們頭上。我們董事長/書記想來想去,最後拍闆說求人就不要講究面子了,然後這些亂來的招待就由我們出面來搞。”丈夫悶着頭說話,但表情依然淡定自如。
這讓莊楚伶醒悟過來,這段時間,丈夫已經從坐北朝南的尊位上成功地轉型成為跪坐在南面那個位置上的人。
由南朝北,一海的苦水。
“我是沒想到這裡面還這麼複雜。你們公司剛組建,你都還沒給我好好說過,你們公司是幹什麼事情,做什麼生意呢?”莊楚伶隻知道丈夫去了市屬國企當老總,但不知道這個老總具體忙什麼工作内容。
“說來話長,我也不知道從何說起。”丈夫撓了一下頭皮。
“這個還是從形勢說起吧。你也知道,省城是三級财政,收上來的稅錢,把國家和省裡的份子錢繳完了,自己就剩下不到三成。這剩下三成的錢是遠遠不夠用的;今天這裡建一座橋,明天那裡搞一條高速路;還有一大堆的民生工程,教育、醫療,那一個都要花錢。沒錢怎麼辦呢?以前是賣國企啊,賣完了一看自己的家底已經空空如也;但是銀行的錢也是不能再借了,這是國家定的紅線。既然政/府借不到錢,花錢的地方又太多,那麼政/府自己開公司,總能夠從銀行借到錢了吧。所以上面組建像我們這種單位,不就是專門用來向銀行借錢的嘛。現在又要搞亞運會,這裡面要花錢的地方多了,地鐵、體育館、機場,所以省城索性一次性搞了十幾家市屬企業,再把之前那些賣不掉的國企給并進來,然後再把國有土地劃撥過來當抵押品,從銀行借錢出來給上面搞建設。一句話,就是那土地押給銀行,借錢,有錢才能花。”丈夫的總結到位,犀利而簡潔。
“我倒覺得這個辦法不錯,我在星火開發區,現在也頭痛怎麼找錢的問題。要花錢的地方太多了,怎麼能夠找到錢,我都覺得這才是上面給我們最大的考核。有了錢,地方就有了産值、稅收、就業;所以,我們最大的考核其實找錢。哎,工作了半世人,才發現自己也是在做生意。哈哈。”有了地方基層治理經驗的莊楚伶,自然也體驗到地方缺錢的窘迫。
“哎,沒辦法。不做土地生意,市裡根本沒有餘錢做事。但是按規定政/府不可能直接出面,隻好由我們這些國企來承擔債務了。”丈夫說完,又開始撓頭發。
莊楚伶沒有繼續追問,她拿起菜譜繼續研究起來;既然丈夫開口要大方豪爽一些,她索性把鮑魚龍蝦也給點上。莊楚伶叫來了服務員吩咐着把菜點好;她毛估估地算了一下,這頓飯即便不含酒水,價錢就已經要三四千了。
當然,隻要是能夠給自己挪一下位置,回到省城,這頓飯一萬塊也是值得的。
當莊楚伶點完菜和丈夫繼續閑聊不到一會兒,包間那個全真皮包裹的大門就被一陣沉悶的敲門聲給震起來。
“請問,是林總嗎?”敲門聲剛落下,門外就傳來一個洪亮的男聲。
“是,是,是。”丈夫一陣手腳慌亂,立即跑去親自開門。
貴客到了,見丈夫如此慌神,莊楚伶也立即在座位上站了起來,她拂了拂兩邊的鬓發,整理了一下衣領,畢恭畢敬地等着貴客入座。
“肖先生,你好,你好。歡迎,歡迎你賞面光臨。”丈夫打開房門,一個身穿花格子短袖襯衣和深藍色牛仔褲的精緻中年男人站在了莊楚伶夫婦面前。
這個被叫做肖先生的男人,是晚宴的主角。
“林總,你好,你好。久仰,久仰大名啊。”肖先生見着戰戰兢兢的丈夫,倒顯得落落大方,他邁步走到丈夫面前,直接一個伸手想和丈夫握起來;丈夫先是吃了一驚,慌忙中居然伸出了左手;兩手相碰,丈夫隻能露出一臉尴尬的微笑。
莊楚伶見着丈夫如此尴尬,隻能跟着一臉的尬笑。丈夫這種窘狀,結婚這麼多年她也未曾見到過;想來還是對方的來頭太猛,丈夫也隻能勉強應付。
“這是莊主任吧。”沒等丈夫介紹,肖先生就轉過來用手指了指莊楚伶。
“什麼主任啊,就是一普通的人民公仆。”丈夫立即給莊楚伶打着掩護,對方想來已經十分了解夫婦兩人的背景,說起話來也是随意散漫。
“肖先生,我是莊楚伶,你好,你好。”莊楚伶故作大方姿态,她也伸出手等着和肖先生握手一番。
但,面對莊楚伶的大方,肖先生隻是勉強一笑,然後雙手作揖,以示介意。
見對方介意,莊楚伶也隻好一笑了之,然後站着等着貴客坐下。
“肖先生,請坐,請坐。”丈夫顧不上理睬莊楚伶,繼續笑口盈盈地招呼着客人。
“好咧,大家都坐吧。”肖先生自己拉起一張椅子坐下,氣勢不小。
莊楚伶和丈夫對了一眼,然後兩人也跟着恭恭敬敬地坐了下來。莊楚伶招呼來服務員,讓服務員把叫好的菜品端了上來。
“肖先生,請問你喝什麼酒?白酒還是洋酒?茅台還是威士忌?”丈夫一邊給客人倒茶,一邊親切地問道。
“你太客氣了,林總。我都行,客随主便嘛。”肖先生揚了揚手,一臉得意。
“肖先生,聽你的口音,你應該是北方人。那我們就開茅台?”丈夫知道,對方也就是客氣一下。客氣之下,做人要懂得聽話聽音。
“行,林總你決定。”肖先生再次拱手作揖。
莊楚伶看着丈夫一次性将兩瓶有些年份的茅台給一一撬開,心裡不禁重重地咯噔了兩次。在她看來,今晚丈夫是下了血本,大有不達目的不作罷的勢頭。
随着兩人開始用茅台推杯換盞,飯桌上融洽和諧的氣氛也愈演愈烈。各式名貴的菜品也很快上齊,火鍋裡的滋補湯水也沸騰成霧。酒家的服務細緻周到,不需要客人自己親自動手,就由專人将菜品燙好分發給各個客人。
“呀,這可是鮑魚片啊,這新鮮,看起來味道就不錯。”見服務員把燙好的鮑魚片分到自己的碗裡,肖先生的嘴角翹得老高。
“我們也不知道肖先生喜歡吃什麼,就随意點了一些。”莊楚伶見肖先生興緻頗高,就順着他的說辭恭維了一下。
“莊主任客氣了。我啊,老家是北方的,我們那裡到現在也吃不上這些好吃的海鮮。我從小就跟着父母親來到南方,現在也算半個省城人了。以後從我這一代人開始,我們家人都應該算南方人了,系唔系啊,哈哈。”操着蹩腳的白話,肖先生把自己的背景給緩緩地抖摟出來。肖先生的家庭是南下幹部,肖先生于是借着自己的家庭背景在圈子裡當上了中間人,給各種求人辦事的老闆貴人當起了掮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