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總結一下莊處的彙報吧。莊處這段時間的工作彙報,從内容上看,那是下了功夫的,這點我承認。但是呢,莊處,你的一些建議和辦法,從目前上看,和省裡的指示精神以及現有的形勢有很大的出入。我們省目前依然處于工業化的階段,才剛剛走完初步工業化的路程,離發達國家或者是國内的先進地區的工業化水平還是要很大的差距,這一點是省裡的共識。大家記住了,這是省裡的共識;我們的工業化水平還不高,都是以勞動密集型和粗放型為主的工業,靠着規模大才有效益,但離真正的高效率還是有很長的路要走,關于這一點的認識,大家就不必多議。”丁副廳長開始總結陳詞,他在點評莊楚伶的彙報材料中把省裡的意圖再一次傳達給衆人。
第二産業才是核心和根本,這是省裡一直堅持的觀點看法。
對于丁副廳長的總結,莊楚伶不敢怠慢,她連忙拿起筆和記事本,開始飛龍走舞,将領導的講話詳細記下。
“還有,第二點就是關于一些政策上的事情,像負面清單、自由貿易區這些舉措,那都是省裡或者國家才考慮的事情,我們隻能在職權範圍内提供建議。希望你們能夠明白,大家也把這點記清楚。”丁副廳長看來對莊楚伶的報告也并沒有多少認可。
莊楚伶裝作若無其事,繼續在記事本上飛龍走舞。她知道,反正這彙報一旦結束就算交差了,至于材料好壞或領導是否看重,都不是她關心的事情。
她關心的,是今晚丈夫能不能回家吃飯,是孩子在學校的功課完成的如何,是家婆的心血管老毛病能不能緩一緩再發作。至于工作的成效好壞,又不影響自己的獎金,也就無所謂了。她從來都不想當什麼領導,隻想做一個過上安穩舒适日子的小女人。
反而是衆人,聽完領導的一番點評,似乎就立即懂得弦外之音;他們沒有繼續私語,除了埋頭寫字之外,并沒有做什麼表示。既然領導一錘定音,他們就聽之任之。
“接下來大概還有十分鐘的時間,我看,剩下的同志也不用做彙報了,你們彙報的材料都有複印件,我下來看看就是了。”丁副廳長的話,預示着這次工作會議告一段落。
會議室裡的緊迫感随着丁副廳長的話而随之消散。莊楚伶和衆人都松了一口氣,有的人已經迫不及待地把頭扭向會議室的門外,彷佛外面有一個自由自在的世界在待他前往。
“你們眼前都有一份廳辦複印的材料,裡面列出了上半年需要落實的引進項目,這裡面我粗粗看地翻一下,材料大概涉及到八九個地市,五六十個項目,涉及的範圍有電子、化工、裝備制造、房地産等,總投資金額有一百多億美元,裡面的外商有美國的、日本的、香港的等等。這份材料,你們回去好好琢磨琢磨,下個禮拜開會,我想和你們碰碰,看看這些任務我們怎麼分配,怎麼落實。這裡面好幾個重點項目,都是省裡直接推進的,我們千萬不能掉以輕心,隻能成功,不許失敗。”丁副廳長特意把‘失敗’兩個字念得大聲。
衆人嚴肅地望着領導,雖然他們的心思早就成了小鳥,飛出了室外。
“大家還有沒有其他事?”丁副廳長用眼神掃描了整個會場。
衆人皆低頭不語。
“沒事就散了吧。“丁副廳長揮了揮手。
沒等領導的話音落下,衆人就已經按捺不住,稍稍起身準備迅速離席。莊楚伶也不例外,她收好筆墨,拿起記事本,就等着同事們一走,她也就立即跟上。
“莊處,你等一下,你留下。我有事交代。”丁副廳長見有人已經起身走人,又發聲命令莊楚伶留下。
不會是我的材料有什麼問題吧。莊楚伶被領導的發話吓得後背發汗。她不明白,自己費了心血搞出來的材料,居然讓領導如此不快,估計這次免不了要被教訓一番。
原本已經轉身要走的莊楚伶,隻好悻悻地回到座位上。表面上不露愠色的她,内心已經開始有些慌亂。她坐下後隻能把記事本打開,手裡的筆不停在指尖上轉起來,現在的她隻能用這種方式緩解内心的不安。
“莊處,你來我們廳有幾年了?”丁副廳長見人走完,就開始轉頭望着莊楚伶。
“丁廳,我來廳裡工作大概有四五年了。”莊楚伶盡量把聲量壓低。
“你感覺這裡和地方上有什麼不一樣嗎?”丁副廳長拿起面前的礦泉水呷了一口。
“都一樣。都是為人民服務。”莊楚伶也懂得耍官腔。
聽着莊楚伶的官腔,丁副廳長的嘴角輕輕一翹,臉色漸漸活泛起來。
“好。談談你對目前的形勢和個人工作的看法。你大膽一些,照實說話。”丁副廳長放下手中水瓶,轉而對着莊楚伶斜放身子翹起了二郎腿,一臉的輕松。
莊楚伶摸不清領導的意思,她的腦袋随着領導的講話開始急速運轉,她希望從領導的用詞中找出一絲切中要害的信息。
形勢?個人工作?大膽?照實說話?幾個詞語在莊楚伶的腦袋裡不斷呈現,她知道,要把這些要素都湊成一段話,那結果将是災難性的。講形勢,工作就沒成績;大膽說話,那就是口無遮攔,這肯定犯了大忌;至于照實說,那也是口無遮攔,還是大忌。莊楚伶的臉色逐漸變得陰郁起來,她開始胡亂猜想,是不是自己在哪個地方得罪了領導,以至于他要如此刁難自己。
一分鐘,兩分鐘,莊楚伶依然默不作聲。她不是沒話可說,而是有話不願說。
“莊處,你說說吧。”面對一臉陰郁的莊楚伶,丁副廳長的眼神變得溫柔許多。
硬着頭皮的莊楚伶隻好半帶官腔半帶實際的說出一些聽起來有些痛癢,但實際上又沒什麼營養的話語來搪塞領導。這種不湯不水、不上不下的回答,莊楚伶向來厭惡。
但你的個人喜好,在領導的要求面前,連隻蟲子都算不上。
莊楚伶說了一大段,從感謝領導栽培開始,直到總結自己的工作上還有很多不足,還需要進步等等結束,花了将近五分鐘。這五分鐘裡,莊楚伶一直看着領導的神色變化,但領導似乎摸透了她的心思,他的表情居然紋絲不變——除了微笑還是微笑。
“你說的好啊。有實際的感想體會,也有對工作和事業的展望。”丁副廳長再次拿起水瓶,咕嘟咕嘟地喝下一大口。
“楊主任是你之前的領導?”丁副廳長冷不丁來了一句。
“是的,楊主任是我以前的上級。”莊楚伶更加詫異,領導居然認識自己的前領導。
“我和他以前共事過,關系不錯。你來我們單位,他也知道的。”丁副廳長略微點點頭,莊楚伶不知道他想示意什麼。
“丁廳,你有什麼工作任務要安排嗎?”莊楚伶顯得微微的急躁。
“這麼說吧,莊處。鑒于你的工作表現,我們幾個主要領導都對你的評價較高,當然啦,你還年輕,肯定還有很多地方需要學習,需要增加自己的工作經驗,當然也包括理論的學習。”丁副廳長放下水瓶,語氣開始回到領導的威勢。
莊楚伶隻能跟着領導的話語,點點頭,微微笑。現在的她,更加心亂如麻。
“目前,省裡對整個對外招商引資的工作進展,不甚滿意。有太多的内部問題需要解決,也有很多外部環節需要其他部門或者地方單位的配合。現在根據常委會的指示精神,我們單位最近要成立一個新的重大項目協調工作小組,專門負責我們單位和外部單位的工作協調事項,比如說一些省級項目的地方協調,一些項目的專項政策制定等等。我呢,是這個小組的組長,我已經向上面請示,安排你作為小組的副組長,負責和地方協調的工作開展。不知道你的意見如何?”丁副廳長的口氣聽起來是不容分說。
聽着丁副廳長的指示,莊楚伶隻知道自己的精神開始恍惚;剛剛腦子裡設想的晚飯菜肴,已經幻化成一堆堆的文山會海。什麼協調地方開展工作,不就是又回到地方基層當受氣鬼?
莊楚伶心裡清楚的很,這種所謂的協調工作,光靠這小組和本單位,其實是毫無作用的;很多時候,一個項目的推進落實,和上面的意志、地方的主動性有着直接的關系,而類似他們這種單位,隻是在一旁加油助威,連錦上添花的效果都談不上。畢竟,本單位僅是職能部門,而不是主管部門。
何況,很多地方為了搶外資,都上了許多能夠上台面或者上不了台面的土政策、土法寶,這些也是上級門清的事,無非就是睜隻眼閉隻眼罷了。隻要不搞得太過火,各地的土政策上面一概是默許的。有人想當石頭被摸着過河,去不知道人家早就遊到河的另一邊。
莊楚伶咬着後槽牙,但臉上還是勉強地擠出一絲微笑。
這份微笑,不鹹不淡;讓面前的領導也無法摸清她的真實态度。
“我知道,你調回省裡是為了悠閑一些,地方上的工作實在是繁複艱難。”丁副廳長也曾在基層浸淫多年,知道地方工作的苦。
“但這次,上面和我也是考慮到整個單位就你有地方上工作的經驗,和下面的人打交道或者宣傳省裡的指示精神,你比較有一些優勢。而且,你現在的工作還是過于理論了,你要是有多些基層的鍛煉,你這份彙報總結就不會這麼寫了。”丁副廳長拿起莊楚伶提交的報告晃了晃,然後又摔回桌上。
顯然,對于莊楚伶的含糊,領導是不滿意的。領導門清的很,知道你莊處長是怎麼來的,又知道你莊處長為什麼來的;現在是需要你莊處長發力的時候,你就應該好好應承下來,不要讓單位和領導難堪。否則,以後有的是讓你難堪。
“丁廳,我,我可能沒辦法勝任這份艱巨的任務啊。”莊楚伶思索了半天,最後選擇破罐子破摔。反正我就是不去,你也不能把我怎麼樣;大不了被調到一個冷衙門,呆上一輩子最後退休罷了。
“你再考慮考慮,不着急回答。我這也是先給你吹吹風,正式的安排是組織部門通知你的,你自己考慮清楚。“丁副廳長還是懂得留一些餘地給下屬,沒有發作。
“丁廳,我現在是項目推進工作小組成員,然後處裡的工作也要兼顧,恐怕這個協調小組我承接不了。”莊楚伶似乎着了魔,她沒聽着領導的話中話,反而隻顧及自己的小心思。
“以後沒有推進小組了,這個協調小組就是為了代替推進小組落實工作的,級别更高一些。要是工作開展的順利,以後就會長期存在。”丁副廳長接近明牌,他希望莊楚伶能夠考慮長遠一些。
“明白,丁廳。我會認真嚴肅考慮。”莊楚伶微微笑,再次委婉地回絕了領導的好意。
“那行,你先回去考慮。我有事先走,你先去工作吧。”丁副廳長不願再繼續糾纏下去,他言畢之後,立即收拾自己的桌面,然後拿起尚未喝光的水瓶,就頭也不回地往屋外走去。他這走地匆忙,甚至連回頭看一眼都沒有。
莊楚伶知道這是領導的稍稍發作不滿,但她卻再也不會為意。她現在希望的,是一家人整整齊齊圍着桌子吃上美味的晚飯,而不再是被當作典型放在宣傳欄裡被到處示範。
我就是認命,我就想回家吃晚飯。莊楚伶看着自己眼前的一堆材料,突然露出了一種自我欣賞般的喜形于色。
她無心地擡起頭,瞥了一眼會議室的窗戶外。她發現,有那麼一縷陽光,正穿過密不透風的烏雲灑向窗台;被窗戶散射開的光線,宛如一道微弱而柔美的彩虹,正在窗台上閃耀着、跳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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