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省城早早步入了濕漉漉的雨季。一場又一場的滂沱大雨,似乎暗示着這是一個并不如人意的春天。
在這個春天裡,莊楚伶的日子也愈發難過起來。
從香山市調回省城,或許是關系人的背景強硬,莊楚伶并沒被放到冷衙門裡當起閑散人員,而是被委任為外資促進處的副處長——這是一個相當熱門的業務部門,它的一舉一動,都牽扯着全省的涉外投資政策。
看來,我這輩子就是勞碌命。莊楚伶曾給丈夫如此抱怨道。
你若能想開一些也是好事,畢竟現在單位離家近了;雖然是忙,但都是文字材料的工作,總比你以前要去多方應酬、督促檢查這些要輕松多了;至少,可以不得罪人。丈夫的寬慰使莊楚伶得到了稍許的慰藉。
雖然,她在内心裡依然渴望當一個小女人。但現實是,她必須裝作強人一名。
作為一名強人,莊楚伶這段時間又開啟了全負荷的工作狀态。她每天的工作就是不斷地開會彙報、撰寫材料和協調各方。有時候,為了增加一份材料的可信度,她和她的下屬甚至要找數個部門查找數據和過往的文件才能完善自己的稿件;更多時候,她還需要和地方或平級單位進行溝通和協調,為每項政策的出台做好充分的準備。
連續一段時間的全負荷投入工作,莊楚伶已經到了快幾近崩潰的邊緣。但她還不能停下,因為她身上的職責猶如一座大山未曾移開。
這座大山有一個人所皆知的名字,它叫做全球金融危機。
在莊楚伶眼裡,去年在各種媒體當中占據舞台中心的全球金融危機已經從熒幕裡的新聞變成現實當中赤裸裸的威脅存在;它的負面效應正大肆外溢波及本省乃至全國的經濟基本面。外資撤退、彙率不穩、外需下降等各種不利局面已經演變成本省經濟軀殼裡的烈性病毒正在不斷地攻擊着經濟的免疫系統。
目前的形勢嚴峻,搞不好今年我們的外貿市場和外部需求會像沙灘上的房子随時被大浪沖垮;如果我們再拿不出任何政策和措施,全省的對外招商引資工作就會陷入積重難返的困難局面。這是省領導在開年的全省工作會議上的警示。
領導的警示,往往意味着工作量的急劇加大。
春節過後,省廳和各部門就開始積極動員起來,所有人都在反複不停地開會、寫材料和走訪當中度過。莊楚伶尤為辛苦,作為部門的副職,她被廳裡點名加入了省廳的對外經濟工作小組,成為一名組員。這個工作小組,就是為了破解外資流失和外需不足的不利局面而特别設置的,小組成員來自各部門的第一或第二負責人,他們不僅需要在短時間走訪各處、撰寫材料,還要定期地向上彙報和完成上面交代的各項緊急任務。
有人說,這個小組,是上級的消防隊,那裡失火了,就往那裡去救火。對此說法,莊楚伶毋庸置疑。
躲過了一陣突如其來的驟雨,莊楚伶手裡攥着雨傘和手提包急匆匆地小步跑進辦公大樓;她有些慌不擇路,畢竟離會議開始的時間僅剩下不到十分鐘了。
今天的會議頗為重要,廳裡的主要領導和小組成員都會列席參加;這是這段時間以來小組工作的一次彙報總結。往輕的說,這僅僅是一次個人的工作彙報;往重的說,這次彙報或許是給涉外投資政策變動和調整提供依據的來源。
無論輕重與否,莊楚伶不可避免要成為這次會議的主角之一。
到達辦公室後的莊楚伶,來不及整理自己的裝扮,她立即拿起桌上早就備好的材料,又用手撩撥整理了因為一路小跑而導緻淩亂的頭發,然後就從容地穿過走廊來到會議室。令她感到驚詫的是,此時的會議室裡隻有寥寥的數人。除了個别廳領導之外,就隻有六七個和自己一樣的工作小組成員。
不是說今天的會議有十幾人嗎?怎麼就來了這幾個?莊楚伶心裡嘀咕着。不過驚詫歸驚詫,莊楚伶的外表依然顯得自如淡定,她給在場的人都打了招呼,然後找到自己的座位後迅速坐下,等待會議的開始。
還有三分鐘,好在沒遲到。莊楚伶慶幸自己沒有在領導面前遲到失态。
“好了,莊處既然到了,那我們就開始吧。”沒等莊楚伶坐穩一分鐘,一個頭上兩鬓花白、臉部神色嚴峻、戴着黑色邊框厚重眼鏡的領導開始發話。
他是這次會議的主持,省廳的丁副廳長。丁副廳長是廳裡的老人,在這個單位已經幹了三十多年;他為人處事謹慎冷靜,業務能力突出,是一名不可多得的技術型領導。
廳裡的人,私底下都叫他丁真人,意思是他手裡好像掌握着魔法,每當工作上遇到難處或者問題,他都能迎刃而解。比如工作小組的設立,據說就是他在常委會上提議的。
莊楚伶這些年和丁副廳長共事,對于這位領導的工作能力和個人品格也是敬佩不已。
丁副廳長的一句話,讓莊楚伶猛然嚴肅起來,她開始思考,為何參會人員尚未到齊,會議就急匆匆地開始。是不是計劃有變,是不是領導對自己遲來感到不滿?帶着滿臉的疑問和不安,莊楚伶匆忙地翻開自己面前的資料,開始認真閱讀起來。
“本來今天應該是十幾個人開會的,但是昨晚書記臨時給我指示,說我們先開個小會,讓工作小組的幾個主要成員過來做個彙報總結;我們把彙報的内容整理好完善後再直接到常委會上讨論,之後才開工作彙報會。我們要抓緊時間啊,同志們;形勢嚴峻已經不是新聞上的文字,而是切切實實的現實。”丁副廳長不僅解釋了開小會的原因,也解釋了原因的原因。現在的形勢,已經到了沒有退路的時刻。
“就在昨晚,省裡牽頭的一個重大化工項目,原本準備落戶西邊湛城,但人家卻突然間撤走了,連保證金也不拿了;人家給出的理由是,現在是金融危機,他們母公司出現重大的财政危機,現金流都不夠用了。沒錢,就沒辦法來投資。哎,這個項目是省裡好不容易到北京争取到的,現在居然熄火了,省裡着急啊。要是接下來的項目都是這樣的情況,後果真是不堪設想。”丁副廳長說着,自己也擦了擦額頭的大汗。
與會的衆人開始竊竊私語,這個消息其實早就在内部流傳了幾個月,隻不過一直以來中外雙方都未曾公開證實過,大家也就默認是流言罷了。
往往,流言就是遙遙領先的真相。
莊楚伶自然清楚這件事的分量,她曾在材料上看過這個項目的概要。這是省裡從國家部委争取來的大項目,總投資将近二十億美元,原本中外雙方都信誓旦旦,要用三年的時間在省西部沿海的湛城建設一個世界級的化工基地。但現在,随着外方的撤離,這個基地除了留下一地雞毛之外,其他的都是泡影。
“現在,省裡還有五六個需要在年内重點推進的項目;我們收到了省裡的指示,要我們給項目的落地提供全力的保障和一切便利,不要再讓外方撤走。”丁副廳長語速放慢,他似乎對自己的說法也感到有些力不從心。
這外方撤不撤,能和自己的單位有多大的關系?
在這種壓抑而悲觀的情緒下,丁副廳長開始了會議的議程。工作小組的各個成員開始向領導彙報自己的工作總結。彙報剛開始不久,莊楚伶就顯出了疲态,她眼神有些迷糊,睡意甚至漸濃。小組成員來自各個部門的主要負責人,雖說大家都是體制内的精英,但同時也是久經沙場的人精。很多成員所整理的工作彙報,要麼循規蹈矩、言之無物;要麼則誇誇其談、毫無實際;大家都希望避重就輕、趨虛避實,畢竟很多問題的根源都不在自己的職責範圍之内,自己既然拿不住解決辦法,那就甩開了事。
在這種催眠式的彙報下,莊楚伶和其他人,自然心有旁骛,睡意漸生。
莊楚伶本能地想打個哈欠,但她恰好定睛一看,隻見丁副廳長的眼神猶如正在工作的掃描儀正檢閱着與會衆人臉上的神态;莊楚伶注意到,丁副廳長的神情不僅嚴肅,而且還帶着稍許的不滿和嚴厲,他似乎對大家的工作彙報内容和工作态度開始心生不滿。
這不奇怪,要是換我當領導看到這樣的局面,我肯定也有意見。看着丁副廳長那副苦臉,莊楚伶不由同情起來。
“各位,各位,你們先稍稍停一下。”丁副廳長再也忍不住,他敲了敲桌面,示意大家把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
“這段時間以來,你們的工作都很忙,加班加點都是家常便飯。你們的辛苦勞累,我們領導也是看在眼裡,記在心上。但是啊,我是說但是啊,你們再怎麼忙碌,也要記住,第一,要把健康保持好,要注意睡眠,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嘛;第二,彙報總結的材料不能馬虎,實在不行就把其他工作放一放,一定要把彙報總結做好,你們每次的彙報總結都是要給領導甚至省裡參閱的,有些高質量的彙報,我們還要上會讨論的。我們不嫌麻煩,我們希望你們的彙報總結都能上會,這樣一來,你們的進步大家可以看得見,二來也算是給上級和下面做出一點實際的貢獻。你們說,我的看法如何?”丁副廳長的一番教育,讓衆人臉上透紅。大家都知道,這是領導的委婉地提示他們,不要再敷衍下去,否則後果自負。
丁副廳長的一番話驅散了莊楚伶的睡意,她瞄了衆人一眼,剛剛還疲疲沓沓的衆人也開始坐得闆正起來,想來衆人也是聽出了領導的弦外之音。
領導既然提到睡眠,那就證明領導看見大家的思維都明目張膽地開小差;領導既然着重說明了彙報材料的重要性,證明了材料背後有着被大家完全忽視的重大意義。
要是我們還聽不懂,那就都辭職回家帶小孩了。莊楚伶抿着嘴。她想笑一個,但多年的為官本能卻讓她自動閉起了嘴巴。
“莊處,你先來說說你的彙報總結。”丁副廳長把目光投向正在抿嘴的莊楚伶,他似乎看出莊楚伶神态上的異樣。
“啊,我?”莊楚伶一臉的驚訝。按照彙報順序,在她前面還有兩人。領導這麼擡舉自己,讓她感到不安和不适。
“怎麼了,有困難?”丁副廳長放下手裡的筆,眼神嚴肅地盯着莊楚伶那張驚訝的臉。
莊楚伶迅速地咽了咽口水,然後立即打開自己的材料,開始彙報自己的工作總結。她并不害怕自己的材料有什麼纰漏或者不足,恰恰相反,莊楚伶的材料往往都是最注重實際和質量的内容;用同事的話形容,她的材料都是有骨有肉的。
材料寫的用心,又有骨肉,莊楚伶彙報起工作來自然是得心應手。雖然丁副廳長聽着似乎不太投入,但周圍其他小組成員就已經在私下開始小聲讨論。大家似乎對莊楚伶的觀點内容感同身受,幾道贊許的目光從四面八方開始陸續投來,這讓還在認真做彙報的莊楚伶感到有些尴尬和面紅。
莊楚伶有些擔憂,木秀于林風必摧之這個古老的道理,她不是不知曉。現在她在會議上再一次露臉,之後必然會有一些風言風語開始在内部開傳。
随着莊楚伶的彙報結束,周圍的竊竊私語也嘎然而止。大家又把目光轉投到丁副廳長的身上,對于這份有骨有肉的彙報材料,該如何評判好壞,裁決權就在領導手裡。大家不用也不必輕易發表意見,隻需領會領導的意圖即可。
這是會議的潛規則,沒有人願意打破這個默契。
“莊處,這個負面清單的意思,能不能簡單介紹一下。我知道這是國外的通行做法,但這個東西我們國家還是很少宣傳普及的。”丁副廳長開始發表自己的看法。
“丁廳,各位領導,負面清單這個概念我簡單地介紹一下。負面清單可以簡要地理解為‘法無禁止即可為’,意思是一國的貿易商務部門對外資的經營範疇進行大幅度的放寬,除了少數的行業禁止進入之外,其他行業均可以享受普惠性質的國民待遇實施經營。這是個國際上通行的做法,較之以往的白名單之類的清單要寬松和便利。”莊楚伶的解釋認真嚴謹,她的說法讓周圍衆人感到服氣。
“這個東西,入世的時候就有提到過,但是實施下來效果還是不明顯。這個建議隻能說有些超前,何況這不是我們對外經濟合作廳一個部門的事情,還要看省裡或者國家的統一規劃和部署。”丁副廳長的意思是,這個建議聽起來很好,但還是暫時擱置不議。
“還有一個事情,你說要向上級争取,在省内的特區或者省城設立高規格自由貿易區,這個東西和現在的保稅區好像沒有什麼變化和升級啊。”丁副廳長向來認真,他對莊楚伶的彙報内容是逐個不漏的進行質疑和問詢。
“丁廳,這個自由貿易區的定義比傳統的保稅區之類要深刻一些,具體來說,它使用了各項優惠政策和特别的監管辦法,對區内的外資或者内資企業進行管理和監督;最大程度上讓人員、資金和物資在區内自由流動,實現與國際産業鍊的良好對接。我參考了歐洲和日本關于自由貿易區運作的相關經驗,覺得對我省目前的外資投資促進上有較大的參考意義。”莊楚伶也是有闆有眼地回應着領導的問詢。
“能否再說具體一些?”丁副廳長适時地拿下眼鏡擦拭。
“自由貿易區的交易規則和稅收監管比傳統的保稅區和出口加工區要簡單和寬松。而且在吸引外資上更有具備高層次的政策和吸引力,不僅僅是針對一般的工商業,還涉及到服務業和金融業。我們省本身的産業已經初步具備全球競争力,外資在第二産業上處于規模大和逐步增強的階段,但是我們省對于吸引外資開放第三産業的力度就處于落後的階段,起碼,到現在為止,我們吸引外資更多的是強調固定投資、設備投資和技術轉讓之類的工業範圍,對于外資在促進和發展第三産業上的重大意義和作用就有所忽略。”莊楚伶一邊說着,一邊觀察着丁副廳長的神色。她知道,丁副廳長對于下面的彙報要是有所不滿,那都是即時發作和反應,不會把不滿和不快留到明天。
“我聽出你的意思了。你是說,我們需要把招商引資這塊放到第三産業上,是嗎?”丁副廳長将擦好的眼鏡從新戴上去。
“嗯,是的,是這個意思。”摸不透領導意圖的莊楚伶,把聲調壓低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