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冬至前,南海上空的暖濕氣流經過數日的徘徊後終于在汕城上岸。一度晴朗幹燥的汕城,開始變得潮濕而溫暖。伴随着這股暖濕氣流,汕城終于下起了滴滴答答的細雨,讓人不勝厭煩。
夜晚,一輛黑色的豐田面包車疾馳在汕城城東的馬路上。在一處十字路口,面包車火急火燎地拐進了大馬路旁的一條小路上;拐進小路的面包車開了不到兩百米,就放慢了速度。放慢時速的面包車緩緩地駛到一家燈紅酒綠的□□門前,然後停車;而随着面包車的停下,它的側門被迅速打開,一個身穿黑色夾克的男子倚靠在車門邊上觀察四周、确認安全後便就立即下車。
“你把車開到一個隐蔽的地方藏起來,等我電話。”阿勇對着自己的司機吩咐道。
話音剛落,阿勇便把車門關上,面包車又迅速地疾馳而去。望着面包車那愈發模糊的紅色尾燈,阿勇心裡有種說不出的異樣感。這種異樣感,如同一支魚骨刺,橫亘在阿勇的喉嚨裡。
下了車的阿勇再查看了周圍一番,确認自己安全後,便孤身走到了□□的大門前。
阿勇的第一隻腳剛踏入大門,□□守門的保安便上來攔截和詢問。這裡是非富即貴的玩樂之地,面對阿勇陌生而嚴肅的面孔,保安自然要多警惕幾分。
“我是來找五哥的,他在包房等我了。”阿勇擺出一副笑嘻嘻的模樣,雖然這副模樣和他的氣質格格不入。
聽見“五哥”一詞,保安立即對阿勇放松了警惕,他們用對講機招來了服務員,讓服務員領着阿勇進包房。
在服務員的帶領下,阿勇穿過了□□的大堂和歌舞廳,順着一條有些逼仄而昏暗的走廊,來到了一間名号為“富貴”的包間門外。
看着“富貴”二字,阿勇啞然失笑。整座□□從裡到外,都散發着一種“土”的味道;阿勇覺得,這種“土”很合适□□的主人——他就是此時坐在包間裡等待阿勇到來的五哥。
“五哥。”服務員輕輕打開門,阿勇便率先大聲開口。
“鄭局,請進,請進。”一個五官幹淨、兩鬓發灰、身材中等且衣着樸質的中年男子立即面帶笑容從包間的主沙發上躍起,三步并兩步地走向尚站在門口的阿勇。當男子靠近阿勇時,便伸出雙手緊緊握着阿勇的右手;兩人拉扯之間,男人便将阿勇拉近包間,然後請他坐到主沙發上。
阿勇剛落座,男人便支走了包間裡的其他人等;同時,他拿出遙控,将包間裡的音響聲量調到最低。最後,他便開始把一早備好的茶具從酒櫃裡拿出,開始燒水泡茶。
“鄭局,知道你公務繁忙,平時不能喝酒。今晚,我們就以茶代酒了。”這個叫五哥的男子,話裡話外并不像一個正宗的江湖人士。
“謝謝五哥體諒。”阿勇一直保持着微笑,和以往的他大不相同。
“鄭局,膠己人,不說這些客氣話。”五哥回以微笑,他似乎并不熱衷于奉承阿勇。
五哥原本是江湖社會出身的,一直過着刀口舔血、有上頓沒下頓的日子;随着十幾年前的一次被捕入獄,五哥終于醒悟過來,學會改過自新。出獄之後的五哥,通過一些資源關系,在汕城城東片區開起了飯館;後來生意逐步做大,便開始涉足酒店和娛樂場所。恰在這一期間,因為工作的關系,阿勇便認識了他。
阿勇認識他時,江湖上已經沒有五哥的傳聞,那個曾經叱咤汕城的五哥,已經是小有成就的老闆。
你這些生意,沒有涉黑,沒有黃賭毒?阿勇曾經懷疑五哥的生意是否幹淨。
鄭警官,能吃上正經生意的飯,又何必走歪門邪道?我當年就是為了一碗飯才誤入江湖社會,現在有機會洗白自己重新做人,我何苦為難自己?五哥的回答頗有深度。
五哥沒有說謊,後來汕城開展的數次掃黑行動中,他都紋絲不動,便是佐證。
五哥不是真金,但畢竟淬過火,現在也就不怕火煉。
“來,鄭局,喝茶。”不到數分鐘的功夫,五哥就沖出了一盤工夫茶。
“五哥,你還是不要叫我鄭局了,叫我小鄭吧。”阿勇看着五哥那灰白的兩鬓,頓時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那多不好啊,我雖然大你十歲,但是該有的規矩還是要有的。雖然,我們是同姓。呵呵。”五哥姓鄭,全名鄭俊森;因在家裡排第五,所以被稱呼為五哥。
“那好吧,随你意。五哥,我開門見山,今晚來你這裡,還是為了電話裡的那件事。”阿勇見寒暄得差不多,便開始談正事。
“你電話裡說的那件事,我找了人去核實了。你們的情報有錯。”對于阿勇的請求,五哥是義不容辭。
“有錯?”阿勇放下茶杯,眉頭一緊。
“嗯,那個人雖然叫‘阿虎’,但實際上名字裡是沒有虎字的。他真名叫許海彪,因為名字裡帶個彪字,所以大家才叫他阿虎。”五哥雖不在江湖中,但消息還是很靈通。
自從阿勇注意到蔡家的涉黑問題後,他就開始慢慢地收集證據。但對阿虎這個污點對象,阿勇和下屬們卻一直查找不明。今晚在五哥這裡,阿勇總算找到症結所在。
“五哥,這個阿虎,今晚他會來嗎?”五哥之所以請來阿勇,是因為他約上阿虎。
阿勇雖然沒說為何要查找阿虎這個人;但五哥明白,公安要托他找人,必然是為了辦案子。既然是辦案,那他就應該多做少問。
“他會來的。約好的事情他不會不來。”五哥神情笃定,一股勝券在握的氣勢上身。
“噢?他沒問你為什麼要到這裡來?”阿勇還是有些放心不下。
“我和他說,有警官找你,估計是為了辦案,要他過來一趟說明情況。他在電話裡就應承我了,口氣裡沒有拖泥帶水的;看來,他身上過往的髒事,應該也是洗刷幹淨了。”五哥道出為何他笃定的理由。
“五哥,你和他很熟絡?”阿勇想從五哥這裡多讨幾分有價值的情報。
“認識他也兩三年了,他就在我這裡往北的街頭開士多店。我知道他以前是跟海明縣的蔡家吃飯,後來被判刑後出來,就洗手不幹了。說起這個人,他總是心裡有一股怨氣,好像說是和蔡家有關的。對了,你今晚找他了解情況,是不是為了蔡家的事情?”五哥不僅神情自若,還有點料事如神。
“不瞞你,就是為了蔡家的案子。”阿勇也沒什麼好隐瞞的。
“我也不瞞你,這幾年姓蔡的這家人,确實樹大招風,猖狂過頭了。我那些還在社會的朋友說,蔡家現在不吃拳頭這碗飯,改用花錢收買這種辦法做生意。他們家在汕城南邊的海岸征地,用錢買通了上上下下幾十人,然後随便給點拆遷安置費就把幾十戶農民給騙了,拿走了很多地皮來搞房地産。現在農民們發現被騙了,要找蔡家算賬,他們又準備通過送錢打點把這些農民趕走,真是黑心。”五哥雖然退出江湖,但身上的義氣卻絲毫不減。
“噢,還有這些事。我沒聽說過呢。”阿勇有些困惑。
“你不是管這個,怎麼會知道?那些農民要去告狀,回頭就給當地的抓起來了。這姓蔡的一家人也是黑心,給人家一點拆遷補償,然後又強迫人家來買自己的新房;要麼人家不買房,他們就通過開地下賭場和遊戲廳,誘惑這些拿了拆遷款的農民去賭博,又把這些錢給吃回去。”五哥看來十分了解蔡家的情況。
“這些事情,我是沒聽說過。”阿勇對此表示一無所知。
“反正,我那些社會上的朋友知道姓蔡這一家的,都沒什麼好話。這家人黑心,不講義氣和規矩,遲早是要出事的。你說呢,鄭局。”五哥知道,一旦公安開查蔡家,那就意味着蔡家出事是遲早的事。
“那麼阿虎呢,你知道他多少的情況?”阿勇的關注點還是那個叫阿虎的關鍵人物。
“他是傳統的社會人,講究義氣。他以前在海明縣跟着蔡家老二幹活,後來進去了,還是蔡家幫忙托人給他減刑。後來出來以後,聽說是他老大蔡家老二失蹤了,所以他就沒回海明縣根蔡家繼續幹活。帶着老婆孩子跑汕城市裡開士多店,幹點小生意,現在看來,就是一個普通人了。”五哥善于收集各路社會人的信息——這也是阿勇需要他充當自己耳目的根本理由。
“五哥,你對蔡老二失蹤這件事怎麼看?你有沒有一些可以透露的信息?”經過這段時間的調查,阿勇發現,似乎蔡老二失蹤這件江湖大事,每個人都曾耳聞,也都曾談論過。
這不正常,一個名頭響當當的社會人,就這麼無緣無故地消失了。他們的幫派和家族居然沒有任何動靜,這本身就是蹊跷的一件事。
平靜的背後,一定是某種陰謀的作祟。
“鄭局,你别說,我幾年前就聽過一種說法,說是這個蔡老二是給自家的兄弟給害死的,在海上把他給做了。據說為了這件事,蔡家給了幹活的那幫人不少錢。但是,這些都是傳說而已,沒有人證也沒有确鑿的證據。”五哥邊說邊換了一泡茶米,他對蔡家的事也隻是略知一二。
“以你的經驗看,這個傳聞是真是假。”阿勇的神情變得嚴峻。
“鄭局,我覺得是真的。因為事出反常必然有内情。當年蔡老二失蹤的時候,剛好和蔡家兄弟要當選/政/協/委/員一事剛好重疊。可能是蔡老二身上有什麼黑料,牽扯到他的兄弟們,所以蔡家人怕他被抓了透露太多,所以才狠心地下黑手。”五哥的神情也變得嚴峻。
“嗯,看來這個傳聞也不是空穴來風了。”阿勇有些自言自語。
“鄭局,等一下阿虎到了,你自己問他就是。他對他老大失蹤這件事,一直都懷疑是蔡家老三幹的,這也是他出來以後沒有回蔡家幹活的原因。”五哥說着,呷了一口新茶。
“來,先喝杯新茶再說,這是秋後的第一道,剛從茶園炒出來的。”五哥放下嚴峻的表情,轉而笑着給阿勇端起一杯茶。
阿勇笑納,兩人又開始談天說地了一陣。正當兩人話意正濃時,門外傳來一陣敲門聲;五哥示意門外的人可以進來。很快,服務員熟練地打開了房門,并将伫立在門外的一個身穿灰色毛衣的男子領了進來。男子的眼神兇狠,進門後見了五哥和阿勇也毫無任何善意的表示,反而先發制人般地将兩人掃視一遍。
面對男子的眼神挑釁,阿勇一樣以冷峻嚴肅的眼神回敬對方。要先在氣勢上,壓制對方一頭,這是阿勇常用的談判手段之一。
“許老闆,請坐,請坐。我來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金湖分局的鄭局。”五哥見氛圍有些冷場,立即起身介紹雙方的身份。
“鄭局,這是你想要見面的許老闆。”五哥沒忘記給阿勇提醒,對方的真名姓許,而不是情報裡的阿虎。
“你好,許老闆。”阿勇的口氣平淡,但眼神卻絲毫不見任何的緩和。
許老闆似乎沒聽見阿勇的話,他自顧自地抓起身旁的一把椅子,然後一屁股砸下。他看了五哥一眼,又看了阿勇一眼,但就是一言不發。
“許老闆,坐凳子做呢。過來,坐到沙發這邊。”五哥熱情地招呼着許老闆,但許老闆并不買賬,他繼續坐在椅子上,眼睛一直盯着阿勇不放。
“好、好、好,随你意。請茶,請茶。”五哥沒有一絲尴尬,繼續做好中間人的角色。
阿勇給了五哥一個眼神,示意要他出去;阿勇需要和許老闆單獨談談,或許,許老闆也正有此意。
“對了,鄭局,許老闆,外面有幾個熟人過來玩,我去看看,一會就回來陪你們喝茶。你們先談,先談;失陪了。”機智的五哥,自然看懂了阿勇的意思。說罷,他便起身往門外走去,臨走時,順便将房門緊閉,并告知門外的服務員一同離開。
“你是阿虎,對吧。”阿勇習慣單刀直入。
“嗯。”許老闆承認自己是傳說中的阿虎。
“你以前在海明縣,跟着蔡江雄幹活,對嗎?”阿勇的審問沒有任何的停頓。
“嗯。”對方依然悶棍一個,眼神裡的警惕并沒有任何的放松。
“蔡江雄失蹤了,這件事你知道嗎?”阿勇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煙,甩手就給阿虎遞了一根過去。阿虎倒不客氣,接了煙就立即點起。
“你貴姓?”阿虎吐出了第一圈煙霧,反問起阿勇。
“免貴,姓鄭。”阿勇有些驚喜,對方敢開口問話,證明事情會有所進展。
“你是海明縣出來的?”阿虎的眼神依然警惕十足。
“嗯,我是海明縣出來的。”阿勇點了點頭。
“你認識鄭慶華,對不對?”阿虎吐出了一個驚天霹靂的問話。
他居然認識阿華,這大大出乎了阿勇的預料。阿勇的眼神閃過一絲不安,但很快,他就用滿臉的冷酷來掩蓋自己的那一點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