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意外之外的意外,它打了阿勇一個措手不及。甚至讓阿勇的心裡産生了嚴重的戒備。
阿虎認識阿華?那麼,蔡江雄和阿華又是什麼關系?阿華和蔡家又有什麼瓜葛?一連串的疑問,猶如一條毒蛇鑽進了阿勇的腦子,讓他絞盡腦汁,心慌意亂。
“嗯,認識。”阿勇壓低了語調,掩飾着内心的慌亂。
“我剛才一進門就覺得你眼熟,看來我沒記錯。你以前在鄭慶華開的超市裡打工,對不對?”阿虎的反客為主順利得手,他臉上的緊張也松懈了許多。
“嗯,你怎麼知道?”對于事實,阿勇無可辯駁。
“當年蔡江雄看上鄭慶華的店鋪,想搶過來自己做。我帶着幾個人去那裡觀察了很久,印象裡就是在那裡見過你。”阿虎抖了抖煙灰,然後又慢條斯理地端坐起來。
“我是在他的超市打過工。”阿勇雙手抱胸,神情處于緊張的狀态。
“你姓鄭,和他是老鄉?”阿虎處于上風。
“是,他是我同村的。”阿勇無法回避這個問題。
“那你應該知道,鄭慶華和蔡老三很熟,兩人交情不淺。”阿虎輕輕地一句,便是一個驚天的霹靂。
阿華和蔡老三熟悉,還交情匪淺?這是阿勇前所未聞的内幕。一時間,阿勇感到眼皮跳動,一股莫可名狀的怒氣似乎沖頂而出。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阿勇壓着火氣從嘴裡擠出幾個字。
“你應該去問問鄭慶華,說不定他知道的情況比我還多。他最喜歡和你們這些幹部來往了,海明縣不管那個局、或者那個部門,都聽說過鄭慶華的大名。”阿虎彷佛在嘲笑阿勇。嘲笑阿勇當了這麼多年民警,連自己同村的兄弟是什麼名色都不清楚。
要麼你們交情不夠,要麼你被隐瞞欺騙;這都是令阿勇左右為難的局面。
“我和他來往不多,不知道你說的這些情況。”阿勇隻能用謊言來掩飾自己的難過。
“那你更應該問他。若不是他的相扶,蔡老三走不到今天這個層面。”阿虎的眼裡多了一份仇恨,冒着一股火星。
“此話怎講?”阿勇再次壓低了聲量。
“當年蔡老二帶人去搶鄭慶華的地盤,結果失手了。蔡老三知道後,氣得把他二哥訓了好幾天,說鄭慶華是縣衙門裡的紅人,得罪了人家,等于得罪了整個公家人。後來,蔡老三請鄭慶華吃飯,道歉賠罪;鄭慶華也是個聰明人,知道有些時候有些事也要社會人代勞或者出面,所以也就和蔡老三走得近了;兩人相互利用起來,交情也就越來越深。鄭慶華把蔡老三引薦到縣衙門,還給蔡老二安排了物業和土石方的生意,蔡家的生意就是這樣慢慢洗白的。你說,沒有鄭慶華,蔡老三就不會有今天這樣的頭臉。”阿虎的語氣輕淡,彷佛這場會面隻是街邊的飯後閑談。
但阿虎的每一句話,都似一把利刃,刺向阿勇的内心。在阿勇的心裡,阿華曾經是一座圖騰,但從今晚開始,這座圖騰已經開始崩塌。
涉黑,這是罪。阿勇的底線是紅色的、是忠誠的。
“那你的意思是,蔡老二的失蹤,和鄭慶華有關。”暫時抛卻了兄弟情深,阿勇的理智開始主導了這場對話。
“我可沒這麼說。像鄭慶華這種人物,怎麼可能用這種手段處事。能幹這些污糟事的,除了蔡老三,我是想不到還有别人。”阿虎倒是有一說一。
“你見過鄭慶華本人嗎?”冷靜下來的阿勇很快進入了狀态。
“見過。那年,他的工地被另一□□,蔡老三叫蔡老二出面幫鄭慶華談數。蔡老二就帶上我和幾十個人去了,我就是在那次談數的時候見到鄭慶華的。當時,鄭慶華的意思是不要動手,隻要對面開價合适,他就認了。後來,談數的結果就像鄭慶華說的一樣,對方見我們這邊人多勢衆,也就開了一個價錢,我們也就答應了。”話畢,阿虎示意阿勇拿煙出來,他講得多了犯煙瘾。
“就見過這一次嗎?”阿勇随即掏出香煙盒,遞給阿虎一支。不僅遞煙,還雙手拿打火機給阿虎點上。
“還有一次。那次是鄭慶華的女兒被當時海明縣城南的楊老大給綁架了。那個晚上鄭慶華要單獨去和姓楊的談判,蔡老三怕他有意外,就打算叫上百十來人一起去楊老大的地盤打砸,但都被鄭慶華制止了;那天晚上我也在場,我和幾十個人被蔡老二叫過來相扶,水果刀和鋼管都帶上了,但最後所有人都沒去。這個鄭慶華啊,真是人精,一邊他自己就帶着兩個人去和姓楊的談判;一邊還派人去跟蹤姓楊的人去找他女兒的藏身地。後來,他女兒被救了,他自己也回來了。最後,這個姓楊的因為這件事徹底得罪了鄭慶華,所以被公家給收拾了。他的地盤就被蔡老三拿下來,後面就交給蔡老二打理。”阿虎說起往事,神情即刻眉飛色舞。這是他可供炫耀的曆史,雖然這些事迹并不體面。
“換句話說,鄭慶華很冷靜,從來都不願介入這些暴力事件。”阿勇聽完阿虎的講述,又覺得自己對阿華還存有一點美好的念想。
“他是上層人物,不會直接插手這些污糟事。但是蔡老三的做大,絕對和他有極大的關系。這個事情,要麼你直接問他好了。”阿虎輕蔑地朝阿勇的臉上吐出一圈煙霧。
阿勇當然不會打草驚蛇,何況,今晚的重點是蔡老二,而不是阿華。
阿華的出現,隻是一個意外;于公于私,都是一個意外。
“阿虎,我有一個地方不明白,你說你是蔡老二的人,怎麼蔡老三有事也找你。還有,你出來已經幾年了,怎麼蔡老三沒找過你?”阿勇見阿虎的煙瘾大,就立即再掏出一根煙遞給他。但阿勇也沒打算再被阿虎牽着鼻子走,他要把握主動權。
“這個事情我開始也想不明白,為什麼蔡老三總是找我們要人,現在才回想清楚,其實就是蔡老三想洗白上岸。他不想弄髒自己的手,就隻能借蔡老二的刀來殺人。至于我出來的事情,其實和蔡老三關系不大,我和他也沒有什麼交情可說。”阿虎接過煙就開口。
“你一直說蔡老二的失蹤是蔡老三害的,是他策劃的陰謀,你是怎麼知道的。”阿勇也拿起一支煙跟着抽起。
“和我之前一起在蔡老二下面幹活的一個兄弟,前兩年跑去澳門做工人。他臨走前我們一起喝酒,他就說蔡老二失蹤那天晚上他在蔡老二身邊。當時搞反黑嚴打,蔡老二聞到風聲不對就想跑;原本他想找省内的地方躲躲,但是蔡老大和蔡老三不同意,說躲在省内風險大,要蔡老二跑國外去。”阿虎說完,又是一支煙的功夫。
阿勇再三遞給他一支煙,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那天晚上,我那個兄弟就跟着蔡老二上車到海邊等船。他說,蔡老三早就到海邊等蔡老二來的;他和蔡老三的手下熟悉,就和他們聊聊,他們就給我兄弟說,蔡老二要坐船去國外,可能是東南亞,然後再轉去南美。我兄弟說,剛開始他沒覺得有什麼不正常,但是等蔡老二從蔡老三的車裡出來以後,蔡老三的兩個保镖就直接把蔡老二給帶走,蔡老二也不回自己的車裡拿東西,他就覺得可疑,但他也不敢多問直接就開車回去了。過了兩天,他再去蔡老二的家裡,發現他的老婆孩子都不在家了,而且家裡好像被人動過。他們這幫人,在蔡老二走了以後,蔡老三隻給每人發了幾萬塊的遣返費,然後就再也沒有着落了。”阿虎用了一支煙的時間,講述了自己是如何獲知蔡老二失蹤的蹊跷。
“這就是你認為蔡老二失蹤是被殺,而不是簡單地逃到國外這麼簡單的理由?”阿勇在大腦裡仔細掃描了阿虎的講述,覺得阿虎的說法有些牽強。
“我不是無端這麼說的。就說蔡老二這個人,他很講義氣的,如果他真的要跑,肯定會提前安排我們這幫兄弟的後路;但他沒有,從決定跑路到真的跑路,才兩三天的時間,他根本沒和下面的人細說過。他跑了以後,他的老婆孩子也被蔡家接走了,一般公家的執法行為,是禍不及家人的,他老婆孩子為什麼要跟着跑呢,是不是被禁起來?還有,我知道的,蔡老二在海明縣開了幾家遊戲廳和賭場,每年都要洗/黑/錢,而且這些錢蔡家三兄弟都有份頭的,蔡老三負責洗白這些黑/錢,但賬本是放在蔡老二那裡。蔡老二出事以後,這本賬也沒人看到過,我估計,這賬本就放在蔡老二的家裡,但是他臨走前告訴才老三,被蔡老三拿走了。除了這個,還有像蔡老二名下的物業公司和停車場這些生意的賬本,估計也被蔡老三拿到了。這些東西都是證據,蔡老三拿到以後就可以高枕無憂了。”阿虎不是無端的設想,而是有理有據的推斷。
原本被認為是有頭無腦的打手阿虎,居然也是一名心思缜密的人。
“阿虎,你說的這些賬本,平時是蔡老二自己管理的,還是有人幫他代管。還有,你見過這些賬本嗎?”阿勇直接把一包未打開的軟中丢給阿虎,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阿虎笑納了這包軟中,他打開煙盒,拿出其中一支煙,扔回給阿勇。
“賭場的賬本我是見過的,當時放在蔡老二家裡進門的神龛下面。有一次我去蔡老二家裡接他,他就從那裡拿出賬本看看,我順勢偷看了一眼,就知道那是我看守的那家賭場的流水。至于這些賬本,當然是有專門的人負責代管,是蔡老三派來的一個叫阿輝的人。他負責記賬,蔡老二負責保管而已。蔡老二是個粗人,是看不懂這些進出數目的。”有了這包軟中,阿虎說話的口氣也舒緩了許多。
“這個叫阿輝的人,你認識嗎?”阿勇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細節。
“不認識,見過真人但沒打過招呼,隻知道他的樣子和一些背景。”阿虎撓了撓頭。
“說來聽聽。”阿勇一邊點着煙,一邊緩緩說道。
“他是退伍軍人,汕城本地人。我當年在蔡老二那裡的時候他大概是二十來歲的年齡,人長得斯文、高大,說話的語氣也很柔和。我們私下說他是一個娘娘腔。但是現在他在那裡,還跟不跟蔡老三,我就不清楚了。”阿虎一邊看着天花闆,一邊回憶道。
退伍,二十來歲,長得高大斯文。這三點,足夠找出這個人了。阿勇的覺得,第一道曙光就在眼前。
“阿虎,如果讓你對着照片找這個阿輝,你能記得嗎?”阿勇似乎找到了辦法。
“當然可以。”阿虎不知道阿勇的腦袋裡在賣什麼的葫蘆。
“還有,你今晚說的這些事,之前有沒有和其他人透露過。”阿勇有些擔心阿虎的人身安全,阿虎的這些話一旦傳到蔡江輝的耳朵裡,早晚會成了他的催命符。
“我有和其他人說過懷疑蔡老二失蹤這件事,但都是随便說說。我始終認為,蔡老二是被蔡老三害死的,蔡老二根本沒跑到國外去。否則的話,以蔡老二的性格,他會聯系我們這幫手下的,因為他真的很講義氣。”阿虎笃定,蔡老二是一個講義氣的江湖大佬。
“這麼肯定?”阿勇的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肯定。我們當年願意跟他幹,就是因為他講義氣。除了我之外,那些年我們好幾個兄弟都被抓進去了,蔡老二都是親自出馬找人和花錢,就是為了把這些人撈出來。他願意花這筆錢,我們就願意給他賣命。”看到阿勇嘴角上的笑意,阿虎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
阿勇沒有繼續追問下去,他發現,對面這個叫阿虎的男人,也是一個講義氣的兄弟。
“阿虎,你出來以後,有沒有對自己過去的行為感到後悔啊?”阿勇不知為何,居然想和阿虎聊起人生。
“哎,說不後悔是假的。但是呢,要是回到以前那個年代,我還是會去當打手的。我小時候家裡窮,兄弟姐妹多,父母也不管我們。在農村也沒書可以讀,我讀完小學就去鎮裡的工廠打工。你是不知道,自己年紀小什麼都不懂又怕,就被人欺負。為了不被人欺負,我隻好加入社會人裡面。當打手,有吃有喝,還有錢拿,不比在工廠裡被人欺負好太多了。我告訴你,後來我認識的工友知道我在蔡老二的手下做事的時候,他們也就膽子大了,就因為我願意帶人過來給他們撐腰,廠裡的人都不敢欺負他們。”阿虎也有自己的苦衷。有的人,天生碗裡有魚有肉;有的人,天生連一個碗都沒有。
天下最大的不公平,首推投胎。
阿勇聽着阿虎的這番實話,也不禁點頭示意贊同。他回想起自己的經曆,倘若不是自己的親大舅相扶,恐怕今日的自己也不會比對面的阿虎好多少。
“阿虎,今晚就先說到這裡。你說的每一件事我都會去核實。今晚,感謝你的配合。如果有需要,我會通過五哥聯系你,有些事情,需要你幫忙查證,希望你到時候配合一下。”阿勇覺得今晚自己的收獲頗豐,進展可以告一段落。
阿虎聽完阿勇的結束語,也是莞爾一笑。這些年他和公安民警打了多少次交道,但唯有和阿勇的這一次見面,讓他感到輕松自然,甚至有些得意。
“對了,還有一件事。你要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還有你家裡人的安全,畢竟你所說的這些,有可能威脅到某些人的利益。”阿勇眼見阿虎準備起身走出包間,立即想到他的人身安全。
“嗯,我會注意的。謝謝你,局長。”阿虎沒想到阿勇居然如此細心,剛轉身背對阿勇的他聽着這話,卻不敢回頭再看阿勇一眼,因為自己的鼻子已經開始發酸。
“噢,對了,等一下哈。”阿勇突然間從沙發上躍起,然後走到阿虎前面。
“怎麼了?”沒等阿虎反應過來,阿勇便把一包軟中塞到他的手裡。
“這,這?”阿虎甚是吃驚,鼻子的酸度劇增。
“我袋裡就剩這一包,下次見面,我給你帶一條。”阿勇的嘴角上帶着善意的笑。
“謝謝,謝謝。”
“謝謝你的配合。”
在阿勇的注視下,阿虎顫顫巍巍地走出了包間。見阿虎走了,阿勇也收拾了一下剛剛頗為驚慌,又頗為落寞的心情。他給司機打了電話,然後就走出了包間。當他走到走廊的拐角時,他發現這裡有一扇開着的玻璃窗。
阿勇沒有繼續往前趕路,而是依靠着窗台,點起了身上最後的一支煙。
在煙霧彌漫的走廊裡,阿勇的雙眼卻見着這城市裡最妖豔的深夜。這裡的夜色是燈火争豔、花彩斑斓,天空中散發着一股糜爛而腥臭的氣息。
阿勇張望了一遍又一遍,自己的眼裡除了這地上鬼魅般的燈火,就隻有漫天墨汁般的黑雲。他最希冀見到的月亮,卻不知在那一片天上隐匿起來。
妖媚的夜,熄滅的煙,失落的心,構成阿勇此刻内心彷徨的畫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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