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省城飛速地往酷暑靠攏。一波接一波的熱浪終将整個城市擊倒。烈日之下,萬物蒸發;面對太陽這個暴君,躲匿在空調房裡才是人們唯一的出路。
但也不是每一個人都願意逃避暴君一樣的太陽,譬如——莊楚伶。
她正被一場前所未有的考驗所煎熬着。比起外面的太陽,來自内部的拷問更讓她感到悲怆和無力。
此時的莊楚伶,一身正裝的打扮,闆着身子坐在一間昏暗無光房間的正中央,接收着來自上級紀/委的審問。
審問的地點很隐匿——不在市區,而是在省城北邊山林的一個幹部療養院裡。莊楚伶是以被單位派來學習療養的由頭被帶到這裡來的。被蒙在鼓裡的莊楚伶直到下車以後,才被告知她來這裡是接受審問的;在這裡,和她相同處境的幹部也有不少,裡面還有她熟悉的面孔。
要我交代問題?剛開始,莊楚伶感到有些驚恐和詫異。
主要是交代你在香山市星火開發區的問題。紀/委人員直截了當。
那沒事了,我照直說就是。莊楚伶這才把吊起的心稍稍放下,她心裡一片坦蕩。
在此之前,莊楚伶就聽到關于香山市的負面風聲。但她毫不為意,畢竟自己隻是香山官場的匆匆過客——這裡面的水,她都來不及試探冷熱,就回到了省城。對她而言,香山的經曆隻是一段有趣的插曲罷了。
來之安之,何況自己是清白無辜的。莊楚伶想着,這療養院是個避暑的好地方,剛好可以躲過這一輪的暑氣。
但一切,都隻是她的猜測而已。經過兩天的反複問詢,莊楚伶覺得這次審問的目的是來者不善。她開始氣餒,甚至感到不安;她很想告訴家裡她正遭受的事情,但幹部紀律卻一而再的提醒她要及時住嘴。
随着第三次審問的展開,莊楚伶開始如坐針氈。
“莊楚伶,請你好好回憶一下,在星火開發區任職的時間裡,你真的沒有接受來自企業的賄/賂?”坐在莊楚伶對面的兩個審問人是生面孔。在級别上,這兩人比上兩次的審問人要高級一些。
莊楚伶知道,這意味着她被進入到最終的環節——也是自證清白的最後時機。
“沒有。”精神不振的莊楚伶斬釘截鐵地回了對方。
“你需不需要再次回憶一下?”領頭審問的,是一個身穿深色制服、戴着黑框眼鏡的中年女人。看年紀,她和莊楚伶相仿。
“就是沒有。”莊楚伶懶得多說一個字。
倘若對方真的有真憑實據,她莊楚伶早就去蹲看守所了,何苦在這裡挨苦受罪。
“恒豐公司的蘭總,你應該認識吧?”眼鏡女扶了扶鼻梁上的鏡框,她眼神淺白中帶着一絲殺氣。
“認識。”莊楚伶何止認識蘭總,她還知道那個蘭總其實是恒豐太子爺馬總的情人。
蘭總和馬總是大學同學,兩人之間的交往并不被馬總的家裡認可。于是乎,随着馬總結婚,兩人隻能把感情轉入地下。
了解實情的莊楚伶,倒是有些可憐蘭總——對于感情,女人總是有共情的地方。
“恒豐公司你也應該很熟?”跟在眼鏡女後面的白面男生開始發難。
“當然熟悉,恒豐公司是星火開發區轄區内的公司,我怎麼不熟悉。對了,這個問題你們已經問了幾次了,還要再問幾次?”莊楚伶有點哭笑不得,這對面的審問人總是在這些邊角問題上打轉轉。
總是抓着邊角不放,意味着他們自己隻是故弄玄虛。看着兩人的面面相觑,莊楚伶暗自決定,要趁機捉弄他們一番。
“恒豐公司曾經在你任職開發區管委會主任時拿到星火碼頭的開發權,這件事違反了法定法規,你知道嗎?你這是渎職,你知道嗎?”眼鏡女突然莫名沖動起來。
“請問你貴姓?”莊楚伶帶着譏笑問道。
“免貴姓周。”眼鏡女又扶了一把鏡框。
“周同志,麻煩你看看關于星火碼頭的申請時間和審批日期。沒錯,當時恒豐公司申請碼頭開發的時間确實存在着一些手續不規範和法規不允許的地方;但是,在恒豐公司申請期間,星火開發區已升級為國家級開發區,擴大了審批範圍和權限。因此,碼頭開發的項目審批事項都已經納入了星火開發區的審批範圍當中。當時對恒豐公司開發碼頭的審批,開發區管委會也是基于審批事項範圍擴大而做出了認可的決定,認為恒豐公司的申請符合要求。”莊楚伶提高了聲調,聲壓之大,壓得對面有些揣揣不安。
“還有,我來這裡已經三天了。三天了你們都問不出一個結果,是不是考慮一下我的個人名譽問題。”莊楚伶順勢翹起了二郎腿。她今天的态度倒是放開了,索性帶點破罐子破摔的姿态應付對面的審問。
“你要是沒問題,我們能帶你到這?”那個姓周的臉上不帶一點顔色,死魚般的眼珠被擡高了些些,眼裡盡是嘲笑的意味。
“我要是有問題,你何苦總是隔靴搔癢,直接把我帶到局裡就完了。”莊楚伶翻了個白眼,翹起的二郎腿晃悠了兩下。
“莊楚伶,你認識伍德輝嗎?”姓周的不慌不忙地抛出問題。
伍德輝,當年星火開發區的副主任,莊楚伶當然認識。這個伍副主任是本地人,屬于工農兵大學出身,雖然舉止粗魯毫無文化,但也還是踏實做事之人。
倘若他真的有問題,莊楚伶也不感意外——畢竟是本土本鄉的幹部,哪一個能真的出淤泥而不染。沒有,一個也沒有。
“認識。”莊楚伶輕輕開了口。
“他昨天已經招了,收了恒豐公司一百萬港币和五萬美金,就是為了給恒豐公司的碼頭開綠燈。”姓周的又扶了一把眼鏡,眼裡的嘲諷更加狂妄。
“哈哈,那又如何?周同志,你不會以為我會和他一樣也拿了錢吧。我需要嗎?我來星火開發區、來香山市是為了完成上級交代的任務,而不是來當縣官給自己要十萬兩銀子。我若是收了錢,我日後也不敢給恒豐上處罰。我處罰恒豐這件事,你大概沒聽說過?”莊楚伶揚着頭把臉一轉,嘴角翹起,盡是得意的模樣。
“你處罰恒豐?”周同志和旁邊的人一臉茫然。
“嗯,那是恒豐拿到碼頭後的事情。因為消防安全問題,他們搞出了事故。本來管委會是想要保他們,但是我反對,我覺得安全問題應該是第一位的,所以在常/委/會上,我就力主對他們進行處罰。在這件事上,我說服了大部分同志,讓大家都意識到安全生産問題的重要性和根本性。你們要是覺得我說假話,可以去查當年的會議紀要。”莊楚伶神色嚴肅,口氣不容一點辯駁。
“還有,當時管委會給他們開出的罰單,罰金就是一百萬,還勒令他們停産整頓、賠償他人的财産損失。對于這個結果,馬老闆和蘭總找我說情幾次,但都給我否了;甚至是香山的領導出來說話,也被我給擋了回去。在那之後不到一年,我就被調回省外經貿,我想,大概和這件事也有些關系;畢竟,我一個外來戶,做的也有點嚴厲。”說起處罰恒豐,莊楚伶倒覺得這是為官往事中最為風光的一件。
看着一臉得意的莊楚伶,周同志的眼裡頓時黯淡無光。她開始思索着整件事的真實性,想來對莊楚伶而言,她也沒必要去造謠說謊欺騙自己;倘若真的查實,說謊的莊楚伶即便沒有任何污點,也會被當作違紀處理。這是得不償失的一招,周同志認為,以莊楚伶的智商和老成,斷然不可能明目造假。
“但即便你說的是真事,也不妨礙他們在碼頭項目一事上給你送錢,兩者沒有直接的關系,我說的對嗎?莊楚伶。”比起剛才,周同志的口氣要軟化了許多。
“何況,在這之後,恒豐公司上報了碼頭擴建計劃,你不也是立即批準了?”周同志再扶了扶一把眼鏡。
“這不正如你所說的嘛。我支持他們擴建碼頭,和他們受處罰,兩者也沒直接關系啊。我對事不對人,我這麼做,難道是過失?”莊楚伶翹起的嘴角裡多了幾分蔑視。
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讓對方自相矛盾而無可辯駁。莊楚伶又下一城。
“我們還是回到恒豐公司的問題上。你從就任星火開發區管委會主任開始,就頻頻視察恒豐公司,還聯系銀行給他們貸款,并把他們打造成開發區的典型。這裡面,真是一點利益交易都沒有,莊楚伶同志,麻煩你真的好好想想,這是你交代問題的最後一次機會。”周同志不知出于什麼原因或者口誤,居然對着莊楚伶說出“同志”一詞。
“不用給我什麼最後的機會了,我和恒豐之間就沒有任何權錢上的糾葛。我保證我的每一句話都能是真實可信。”當莊楚伶聽到“同志”一次,内心也感到有些意外,但她還是堅持一副得意而蔑視的模樣,總是想着在場面上壓住對方。
周同志朝旁邊的人耳語了幾句,那人匆匆地點點頭,然後就起身往房外走去。看着那人的離開,莊楚伶心裡又沒了譜,她假裝淡定,把眼前的茶杯拿起來啜了一口。
那水是涼的,但莊楚伶居然裝出了被燙的表情,順便用眼裡的餘光鄙視了對面的周同志。而一直盯着莊楚伶的周同志,也惶惶地拿起自己的保溫杯,假裝喝着,她暫時回避了莊楚伶的任何眼神的神态,想着不能把露怯的一面給徹底暴露出來。
“莊楚伶同志,你對恒豐,嗯,對香山的整個市,有什麼個人看法嗎?”把手中的保溫杯一放,周同志又扶了一把眼鏡。她目光遊移,就是不願落在莊楚伶的臉上。
“沒有,我對那裡的人和事,都沒有什麼看法。”
“那麼,你曾經共事過的人呢?比方說,像伍德輝?”
“我也沒任何個人看法。我們都是黨/的/幹/部,都是為人民服務的,個人有沒有看法根本不重要。”
“那麼對于近期香山的反/腐,對于恒豐的破産倒閉,你總有點想法吧。畢竟,你在香山工作過,恒豐也很熟悉,總不能一點想法也不能沒有。莊楚伶同志,我們雖然是幹/部,但也是人,人心也是肉啊。”周同志繞了一圈,又回到剛剛的話題上。
莊楚伶的鼻孔裡,呼出了長長的一口氣。她仰起頭、臉朝着天,嘴角抽動着,似乎想說什麼,但又不願說什麼。
對面的周同志說的對,人心也是肉,是個人,對于自己工作過的人和事,怎麼可能一點感覺也沒有?這自欺欺人的想法,不過是自身感到威脅而起到的應激反應罷了。
“其實啊,我知道,你是被牽連進來。但請你理解,這是我們工作的職責所在。”周同志突然對着莊楚伶莞爾一笑,這個一百八十度的轉變,讓莊楚伶有點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