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中秋前,汕城迎來本年第一波冷鋒,原本潮濕溫潤的空氣瞬時變得幹燥清爽。冷鋒吹走了暖濕,讓市民們一改平時的慵懶,變得積極活躍起來。再加上即将到來中秋,街面上的熱鬧也非比尋常。
一台銀灰色的三菱吉普車穿過了市中心的大街,緩緩地朝城北的郊區開去。
坐在吉普車後排的阿勇,看着滿街的熱熱鬧鬧,露出一股難以覺察的微笑。
平安祥和,安居樂業,這不就是一個人民警察理想中最樸素、最基本的追求麼。
什麼時候可以回家陪陪老婆孩子吃一頓心安的晚飯呢?然後帶她們出來看看熱鬧的街道和嘈雜的人群?阿勇的内心,正反複琢磨着這件放不下來的事。
最近一段時間,他的應酬實在太多。每到佳節的關頭,有求于他的人排隊等着請他送他;而他周圍的同事和上級,也需要自己出去走動走動,活絡活絡關系。
貴為一地的公安局局長,手裡雖掌握着一地的治安處置大權;但在整個公家體系裡,阿勇也就是一個有上有下的夾心層罷了。市府、市局、公檢法體系的兄弟單位,哪一方的諸侯都是阿勇需要花心思和時間去關照和打理。
年少的阿勇曾今很厭惡這種虛情假意的做作,但如今閱曆成熟了,卻也看得開。
你有否想過,将來你哪怕要做點事情,也要他們的相扶?你不和他們走進熟悉,誰願意給你相扶一把?阿勇的老丈人,作為行内的過來人,點撥了阿勇。
在老丈人看來,隻要不涉及大是大非的問題,吃吃喝喝、人情來往總是難免的。同在一個體系下吃飯,沒有誰比誰更清高和寡;都是一樣吃五谷雜糧的人,誰都有七情六欲和兒女私情。
爸,你說的我都懂,隻不過我還是有些不适應。面對自己十分尊敬的老丈人,阿勇也曾為自己的稚嫩辯解過。
不适應就更應該去适應。你是局長,有些事情你不去辦,有些人你不去關照,最後倒黴的還是你自己的單位和下面的人。你是局長,是一個局的門臉;别人怎麼看你,就怎麼看你的單位。你為了工作事業,就更應該去适應,去順勢;而不是把自己和單位給孤立起來。記住,這是你的責任。老丈人也曾擔任過局長,對于如何坐穩這個位置,有着多年摔打後得出的血淚經驗。
和我做飯一個道理,我要先買菜洗菜,切好裝盤,然後才開始炒菜煮飯;而不是一打開鍋蓋,菜就會自己進到鍋裡。妻子也曾半玩笑半認真地敲打過阿勇。
最終,在出任金湖區公安局長之後,阿勇也得承認,老丈人的心得是正确的。一個局長,需要全盤考慮後才能做好本職工作,而不是隻看到眼前的一畝三分地。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此時的阿勇,想着這一年來的心路變遷,隻得感歎自己的妥協是那麼的無助和唏噓。
恍惚之間,阿勇趁機在座位上開始打起了盹。
吉普車在溶爛的馬路上搖晃,阿勇閉着眼在車子的搖擺中慢慢睡了過去。
約莫半小時後,吉普車開到了城北郊區的一個小山包的腳下——這裡是汕城最近火起來的一個餐飲聚集地,據說這裡的農莊味道十分正宗。每到晚霞初上,這裡總是聚集着來自市區的各色饕餮食客。
“鄭局,我們到了。”司機轉過頭輕聲告知阿勇。
他早知道阿勇已經睡死,于是便把車速放慢,好讓阿勇多睡一會。此時的吉普車,已經停在山腳下某條隐蔽小馬路的路邊上,靠着邊上,是一家叫做“林盛食店”的餐館。
阿勇被司機叫醒。他伸了個懶腰,又揉了一把眼睛,擡頭便看見這個土味而荒唐的館子。
“這裡就是林盛?”阿勇打趣道。
“嗯。鄭局,你看,前面挂了一塊木牌,上面寫了’林盛’兩個字。”司機也覺得這地方有些荒唐,他也是開着車在山腳下兜了一會才找到的。
“噢,辛苦你了。”阿勇拍拍司機的肩膀,又交代了他幾句話,然後便從後備箱裡拿出一瓶事先準備好的酒,獨自下車走了進去。
今晚的宴請不是阿勇發起組織的。晚宴是阿勇在市局退休的老領導組織的,說是趁着中秋想和阿勇叙叙舊。阿勇也原想着中秋和老領導說說話送點禮,沒想到自己的想法和老領導湊到一起,便順水推舟地答應了。
這林盛飯店說是一個餐館,其實就是一家沒有門臉的農家菜。餐館沒有個像樣的大門,走進去也是幾間由土房子改建來的大堂和包間。裡面的裝修和擺設,滿是八十年代剛剛改革開放的味道,米色窗簾、紅布餐桌、搪瓷碗碟,以及挂在牆上各種港台明星的廣告,整個館子上上下下充滿一種土味十足的懷舊感。
這就是大名鼎鼎的林盛飯店啊。看着一屋子陳舊的鋪裝,阿勇感到有些怪異。這些年,阿勇吃遍了汕城的高檔飯店和路邊攤子,但位置如此偏僻、裝修如此陳舊、名氣如此響亮的館子也是第一次見。
當阿勇靠近店鋪的大門,迎面來了一個小姑娘。阿勇對姑娘說明了來意,姑娘便笑吟吟地将阿勇引入店裡。兩人穿過門店的後門,走進一個兩邊種滿花草的走廊;一個看似同樣年份久遠的平房杵在走廊的盡頭。
平房門前,站着一個個子身材中等結實、頭發灰白且神情焦灼的老人。老人看見阿勇朝着平房走來,立即揮手招呼着。
“勇啊,這裡,這裡。”老人的聲音很洪亮,氣勢不減當年。
阿勇看到老人,内心一熱,便大步走去。離着老人還有兩步半的距離,阿勇便張開半臂和老人抱起來。
“杜處,你氣色不錯啊。”阿勇眼裡很是歡喜。
“哎,比不起你們這些後生了。以前每天上班前還慢步跑一點鐘,現在,下樓散步半點鐘就開始喘氣。老了,老了。”被阿勇稱呼為“杜處”的老人,臉上挂起了微笑。
“我記得你退休已經快兩年了。”阿勇抓緊老人的手,熱情洋溢。
“是啊,我從市局退下來有兩年了。想當年,你在市局特警支隊,我還是警保處的當副處長,你每次來找我聊天,我就知道你是來要錢要物的,哈哈哈。”回想起當年,杜處有着和阿勇一樣的熱情澎湃。
杜處退休前在市局警保處當副處長,阿勇在市局的時候,他沒少關照過。那時候的阿勇為了組建特警隊伍,經常需要申請物資和經費,一來二往,兩人的關系便熟絡起來。杜處對自己工作的大力支持,阿勇一直銘記于心。
“是啊,我記得。每次你一見我到你辦公室,你立即拿出最好的茶米來招呼。還說,等幫我把事情辦好了,要我送你一瓶酒。”阿勇一直抓着杜處的手不放。
“那都是過去的事啦,你光在我那裡就喝了多少斤茶米,酒你不知道欠我多少了。”杜處笑聲愈發響亮。
“所以,我今天特意帶了酒來。”說罷,阿勇便從禮品袋裡逃出一瓶上好的威士忌。
“哈,你也不老實了,這麼好的威士忌你現在才拿出來。”杜處眼睛一亮,眼神中帶着一絲狡黠和詭異。
“那裡、那裡,都是别人送的,我是拿來借花獻佛。”阿勇很懂察言觀色,他察覺到杜處眼裡的那點點詭異。
“走吧,進去一邊吃一邊說。”杜處拉着阿勇,推開了房門。
房門一開,一個身材高大、着裝端正、留着大背頭、眼戴一副金絲眼鏡的中年男人便映入阿勇的眼裡。男人見杜處領着阿勇進來,立即露出一臉的皮笑,從椅子上緩緩地站起來。
阿勇頗為驚詫,眼前的這個男人居然有些眼熟,似乎在那裡見過一般。阿勇内心有些不舒服,原本他以為今晚的宴請隻是老同事上下級之間的聚聚,沒想到居然還有應酬的成分。但阿勇沒有聲張不快,反而對着男人露出了禮儀般的笑容,并舉手示意他坐下。
男人微笑着,但并沒坐下,反而拉開了旁邊的主席,恭請杜處先入座。
“勇啊,這位是我們汕城的大人物,汕開集團的蔡江輝。”杜處毫不忌諱地坐到主席上,并開始給阿勇介紹一旁的男人。
噢,這就是蔡江輝,怪不得這麼眼熟。阿勇内心暗暗一驚,看來今晚的宴會是杜處别有用心的安排。
這是阿勇第一次見着蔡江輝,他正暗中組織收集蔡江輝的罪狀;他千想萬想,就是沒想到這蔡江輝居然敢敲門拜訪。
這蔡江輝膽子不是一般的大,看來今晚又要費一番腦子周旋。阿勇迅速明白了形勢,他臉上依然挂着禮儀般的笑臉,決計先暫不露聲色地配合着杜處和蔡江輝。
“蔡總,你好,你好。久仰大名,很高興認識你啊,哈哈。”阿勇這些年擺正了自己的身份,學會了人情世故,說話很是好聽。
“鄭局言重、言重,能認識鄭局這樣年輕有為的領導,是我蔡某的榮幸。你說是不,杜處長。”蔡江輝也是老江湖,他滿臉的皮笑一下對着阿勇,一下對着杜處。
主打一個左右逢源,阿谀奉承毫不改臉色。
“就是,就是。蔡總,你能認識鄭局,是你的榮幸。鄭局年輕有為,以後必是我們汕城的大人物。”當起中間人的杜處,說起話來也是江湖氣息滿滿。
三人各自相互吹捧了一陣,服務員便端來了菜肴。
“杜處,鄭局,這林盛也沒什麼高檔菜,都是鄉下人自己做着吃的。不知道這裡的菜和不和你們胃口,大家随意,随意。杜處,來,你先起筷。”蔡江輝見菜上齊,便皮笑着招呼兩人動筷。
見杜處動了第一筷,阿勇也大大方方地拿起筷子——都到這氣氛,也不能損了中間人的面子,等會見機行事就行。隻不過,阿勇心裡還在嘀咕,這次,會不會又提到阿華這個人呢?
阿華,成了阿勇心裡最過不去的那道坎。
早年間,阿勇還是一個懵懂而沖動的少年,為了減輕家裡的負擔,他辍學去當過搬運工,也曾和村裡的幾個發小去田裡偷瓜摸菜;一直摸摔滾打但找不到出路的阿勇,内心是一片無望和茫然。
好在阿華及時回到村裡,帶着他和其他幾個少年,開始到城裡賣菜賺錢。當時的阿勇,内心對阿華可是一百個感激。雖然他知道,阿華在背後也幹着一些不怎麼能見人的事情,但這并不妨礙阿華在自己内心裡猶如聖塔一般的地位。
隻不過,随着自身的成長,當今的阿勇再回望當年的自己,卻發現阿華并沒有在自己的成長中起着燈塔般的作用。阿華雖然講感情、義氣、大方,但他的出發點和終點始終是在生意和賺錢:他是天生的生意人,懂得對等交換,要是價碼足夠高昂,兄弟情誼也不是不可能放棄的。
一想到這些,阿勇就感到有些羞愧和不自在——當年有恩提攜過自己的兄長,為何卻成了自己内心最複雜的那門心事。
酒過三巡,菜轉九回,三人邊吃邊吹捧,氣氛居然熱烈友好。
“鄭局,以後請多多關照。這杯酒我先幹為敬。”蔡江輝趁着氣氛濃烈,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坐在蔡江輝身旁的杜處則眉開眼笑,似乎這是他專門授意的成果。
“随意,随意。”阿勇毫不慌亂,舉起酒杯随意地抿了兩口。
蔡江輝立即拉下了臉,剛剛的氣氛還是如此融洽,怎麼鄭勇這小子就這麼不給面子。雖然自己的出身不清不白,但好歹也是汕城地面上有些臉面的人物,一個區區的分局局長居然第一次見面就不怎麼買自己的情面,多少說不過去。
“哎,鄭局,喝一杯嘛。我們今天相見,不就是為了痛飲一場嘛。來,一起喝一杯。”杜處見蔡江輝臉色頓變,知道這是阿勇惹了蔡江輝的不快,就立即拿起酒杯開始勸和。
“好好好,來,杜處,為了我們戰友情,喝一杯。”阿勇故意把酒斟滿,對着杜處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