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走到病床邊,就像在自己家裡一樣自然地落座,看到眼前的小姑娘嚴陣以待的樣子,心裡有些好笑,卻故意擺出了嚴肅的神情,“你的名字叫沈染?”
沈染點了點頭。
老人沉默了片刻,緩緩道:“僅僅在前幾天,我還在和那些老朋友感歎,現在的年輕人真是單純又好騙,被一些老舊的故事線迷惑了,把寶貴的時間用在和毫無價值的虛拟人物進行互動上……”
沈染的心髒砰砰地跳了起來,指尖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
如果她沒猜錯,坐在她眼前的老人就是萊斯·羅曼諾——一個流傳在業内的神秘傳說。
萊斯是上個世紀以來最傑出的虛拟世界設計師,他在十七歲時設計出了名為“新伊甸園”的作品,後者展現出了一個具有無窮可能性的空間,在那裡,體驗者可以領略極緻的美和快意,也有可能墜落痛苦的深淵,如同踩在鋼絲上行進,一面天堂一面地獄,給人帶來難以言說的刺激。
在将行業内的幾項大獎收入囊中之後,那件作品的源代碼被炒到了天價,作為設計者的萊斯卻拒絕賣出,理由是他不願意接受自己的作品被解構。
他的原話是:“飄在空中的肥皂泡顔色變化不定,就像一個缥缈的夢境,可一旦落在了地上就化為了黏膩的液體。我隻想做一個造夢者,沒興趣成為一個商人。”
沈染正回憶着這位泰鬥的事迹,老人話鋒一轉,繼續道:“……沒有想到,我剛開心了沒多久,隐匿于故事線後的制導者就被挖了出來,破局的人竟然是參賽者中最年輕的選手——一個看起來不太聰明的小丫頭……”
他擡眼看向沈染,方才故意皺起的眉頭舒展開來,眼眸中流露出贊賞,還交織着一些更為複雜的情緒,“作為一個設計師,我為自己的失敗而感到懊惱,但是站在作品自身的角度,我很高興有人能真正理解它,盡管這種理解也賦予了你解構那個世界的權利。”
沈染沒有太聽懂他的最後一句話,萊斯也沒有多加解釋,隻是淡然一笑,用右手大拇指在拐杖的上端按了一下。
霎時間,原本看起來像是木質的拐杖周身閃過銀白色的金屬色澤,沈染發現周遭的牆壁和屋頂變得漸漸透明,有無數的微小光點從周圍升起,組建成了一個龐大的三維網絡,随着光點的彙聚和變換,一個黑暗中透着隐隐紅光的世界開始呈現出來。
這是深海世界的高精度全息投影,隻不過這個世界全無生機,像是荒蕪而寂靜的外星表面。
沈染心頭閃過一個可怕的猜測,沉聲問:“這是災難發生之後的深海世界?”
萊斯沉默着颔首,目光越過沈染,落在她身後的這片死寂的世界之中,神色中浮現一抹凄涼,就像是父親看着病重不治的孩子一樣。
他看向沈染時目光中并無責備,隻是平靜地陳述:“所謂奪取指導權的操作,本質上就是剝奪虛拟世界中最優物種的生存優勢。具體到這個世界而言,白鲸祖先的基因曾經經過深海人類的改良,這使得它們可以适應海水成分在較寬區間内的變化,而你最後的操作,相當于對那些優勢基因進行了重編輯,使之回到了白鲸始祖的狀态。”
“所以,它們将無法在災後存活下來?”
“沒錯。”
萊斯蹲下身,目光彙聚在地面上的某處。
在那裡,一隻深黑色的爬蟲正從破碎岩石中爬出,它身長數厘米,堅硬的外殼倒映着深海的幽光,纖細而靈活的觸角擺動着,顯得敏銳又警覺。
萊斯喃喃道:“這個物種叫做Noxpiscator Tenebris,翻譯成英文就是‘黑暗中的獵手’,它們的基因賦予了它們極強的生命韌性,在這場災變之後,這個種群将會繁衍壯大。”
他頓了頓,繼續道:“遺憾的是,相比于原本可以被建立的那種文明而言,爬蟲文明的建立完全依賴于對環境的掠奪,它們的文明史由原始的吞噬欲望驅動,暴力和争端将成為主旋律。這種文明與現今人類文明中的道德完全相悖,充斥着人類無法接受的黑暗。”
萊斯伸出手指,像是要摸一摸爬蟲的後背,卻隻是從那半透明的三維投影中穿了過去,他無所謂地笑了笑,站起身看向沈染,“所以,你後悔赢得了這場比賽嗎?”
這是沈染第一次得知自己赢得了比賽,手心卻是一片冰涼。
她抑制着心頭泛起的煩亂思緒,擡頭迎向老人的目光,認真道:“既然這是一場比賽,隻有在給定規則下獲勝,才不會後悔。”
老人淡然一笑,意味深長地說:“很好。”
他又按了一下手杖的上端,周遭景物很快淡去,重新呈現出病房原本的景象。
他将手杖單手放在掌中,另一隻手的拇指在手杖中部的位置印下了指紋,在那裡彈出了一個精緻的暗格,一小截藍色圓柱狀晶體躺在其中。
萊斯将晶體取出,遞給了沈染,“這是你的勝利品,深海世界的源代碼。”
沈染小心地将那一小截晶體握在掌心,隻覺得觸感細膩而冰涼。
她懷疑自己是在做夢。
萊斯向來行事低調,不喜歡出現在大衆視野裡,他的作品也和他本人一樣神秘,迄今為止,萊斯沒有公布或移交任何作品的源代碼。傳說中,他将那些源代碼保存在太平洋的一個無人小島上,并設置了特殊的保護措施,在未來某個時間點将會被發射向外太空,成為一塊保存了地球文明最卓越想象力的化石。
這也意味着,沈染手中這段源代碼的價值高得難以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