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澈的呼吸急促起來,餘光不斷看向後視鏡裡正低頭看資料的莫維爾。她已經摘下褐色美瞳,銀灰色虹膜映着光腦屏幕的亮色,幾縷碎發輕柔地彎垂在臉側,在朦胧的晨光下看起來既柔和又甯靜。壓過上身湊到近前一起看光腦的田利枝和她離得極近,呼吸甚至吹動了她的發絲。
這個距離是不是太近了?
除了她昏倒的那一次他成功接住了他,之後再沒有機會能離得這麼近。而自己的隊員卻輕而易舉地做到了。
柏澈從沒有覺得自己的隊員這麼不順眼過。
他修長的手指緊緊攥住方向盤,骨節因用力而泛白。
這趟任務本身危險重重,從落地真珠鎮起就連軸轉沒有休息過,再加上他過度使用了能力,精神和體力的雙重消耗導緻思路不受控制地向着離譜和危險的方向一路狂飙,越來越抑制不住内心深處真實陰暗的想法。
自從離開那個地獄般的研究機構,空降到安保局,他一直保持着一個完美的隊長形象,從沒有露出一絲破綻。他能力出衆卻從不托大,為人謙遜有禮,對所有人的距離感都保持的剛剛好,既不過于親近,又不過于嚴厲。每一名安保員提起他後說出口的第一句話贊美和佩服。
最初曾有人因他過于出挑的外貌造謠他是舒雅養的小白臉,靠臉上位當上特别行動隊隊長。他知道後,不僅沒有和對方起正面沖突,甚至反過來在協作任務中舍身救了對方——當然這也是他設計好的,這樣的表演是必須的。對方徹底被他的行為震懾住,自此成為他忠實的擁趸。
在他不願回憶的地獄折磨裡,莫維爾就是垂進無盡地獄裡的唯一一根能讓他向上攀爬的救贖之絲。
那時他的每一天都被各種毫無人性的實驗和注射填滿,他每天隻有深夜可以在一名研究員的監視下到研究所中庭的花園裡坐上二十分鐘,看一看當天的月光,感受身邊掠過的風。
然而,隻要他離開實驗室,就必須佩戴阻止發聲壓制精神能力的頭盔。他連一句完整的話、一個單詞都說不了,從喉嚨到頭頂,隻有眼睛可以活動。那些研究員給頭盔露出眼睛的部分也裝上了能隔絕他能力的特制鏡片,再加上脖子和四肢上緊鎖的電擊項圈,他從身體到精神都寸步難行。
直到那一天,莫維爾出現了。他們将他藏的很好,除了日常接觸他的研究員外,沒有人知道這個機構在進行的殘酷實驗。
那天深夜,監視他的研究員因日複一日的重複而放松警惕,把他帶到常坐地方就離開去聯系新認識的女友,他獨自一人坐在樹下,看着夜空中銳利如鈎的新月發呆。
他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持續多久,他已經感受不到自己的人格,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還活着。
就在這時,她出現了。
似乎沒有意識到深夜的花園裡會有人在,她抱着平闆一路邊寫邊走,最後吃驚地停留在他面前。冷冽的月光如朦胧的白紗籠罩在她身上,柔順的亞麻色卷發随着她彎腰的動作從臉側滑下,她好奇地看着他。
透過特質玻璃,他看到她銀灰色的眼睛。他從沒有見過這樣的瞳色,讓他沒有來由地想起冰冷的晨霧——盡管他從沒有在清晨離開過實驗室,但他聽研究員提起過清晨會起霧,濕潤、冰涼。他喜歡那兩個詞,那一定是她眼睛的樣子。
她通透如晶石般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他,他的心髒狂跳起來,久違地感受到了來自靈魂深處的震顫。
她告訴他自己是來出差的,來調試和升級機構裡那些他叫不出名字的大型器械,要在這裡待兩周,她很喜歡深夜出來走動,讓她很有研究的靈感。随後幾天裡他都期待着還能在遇見她,她也如期而至。盡管塞進喉嚨裡的裝置讓他無法回應,她也毫不介意,隻輕聲講述着自己在研究中遇到的新問題,講述白天她見到的人事物。
那是他生命中最快樂的兩周。
但她不記得他了。
舊時的記憶如同驟然崩毀的玻璃造像,傾洩的碎片一片一片切割着柏澈的理智。
再次見到她,她看向他的眼神是那麼陌生。
那一瞬間他的精神仿佛撕裂成了兩半。
一半理智告訴他她認不出來自己是正常的,這不能怪她,因為他一直戴着頭罩,她既沒有見過他的臉,也沒有聽過他完整的聲音。隻要自己和她講述,她一定會再次想起他。
而另一半的情感讓他錐心泣血,他想質問她為什麼不記得自己,為什麼不來告别就消失。他想用鎖鍊将莫維爾牢牢鎖在身邊,握住她被自己铐住的手,捧着她的臉,向她訴說自己所有的心意,讓她那雙濕潤冰冷的灰眸裡隻有他一個人的倒影,讓她再也不能離開。
坐在後排的諾姆維爾絲毫不知道柏澈心裡發生的天崩地裂,她回憶着葛尚宏發過的論文,确定内容也是同一領域,而且自己的研究數據他搞不好還真能看懂,越想越覺得可疑。
她将光腦還給高羽,對柏澈說:“葛尚宏确實非常可疑,他以前也表達過對我研究的興趣,無論當時他真心與否,目前我們沒有其他線索。我覺得可以試試從他這條線往下查一查。柏隊,你怎麼想?”
忽然被點到的柏澈有一瞬間的慌亂,仿佛自己的小心思被莫維爾發現了一般,但一直以來形成的完美假面讓他沒有表露出半分破綻。
他抿了抿嘴唇,用冷靜沉穩的語氣說:“莫老師說得有道理,高羽的信息檢索能力也很可靠。目前我們沒有其他抓手,可以從葛尚宏入手。高羽,回局裡之後你上中樞再查一下這個人,看看他現在在做什麼,聯系方式有沒有更換。”
見柏澈和自己意見一緻,諾姆維爾向後視鏡裡的他一點頭表示感謝。
看着莫維爾眼神中流露出的信任,柏澈心裡一顫,正要說話,就聽她繼續說道:“這些人做事狠辣,不僅要尤芽去偷實驗室裡的數據,還派出變異種到我家試圖殺我奪走數據,顯然是擔心隻要我家的數據還在,就還有人能繼續ASK項目的研發。隻是他們算錯了,那隻變異種沒能殺得了我。”
諾姆維爾停頓了一下,說出自己的計劃:“我想約葛尚宏出來,試探他一下。如果真是他在背後搞鬼,那他一定不會錯過能和我見面的機會。畢竟我還好好活着,數據也還在我手裡。”
柏澈心裡一沉,莫維爾的辦法是用自身充當誘餌,吸引背後的黑幕現身。若對方真的上鈎,變異種案件的調查勢必能取得很大進展。但這無疑将她暴露于危險之中,一旦形勢超出控制,很可能發生不可挽回的後果。
“我明白你的想法,莫老師。”柏澈将懸浮車調到自動駕駛檔,擡眸看着後視鏡裡的莫維爾,“但這是非常危險的,你現在很可能仍被這些人監視着,一旦獨自行動,我們很難保證你的安全。”
感受到柏澈視線裡隐含的擔憂,諾姆維爾微微一笑,直視着他的眼睛,目光率直懇切,沒有一絲退縮:“我有心理準備。再說你們也不會真讓我一個人孤立無援的對吧?我相信你們,希望你們也相信我的能力。來找尤芽的這一趟你們對我的身手也有了解,我也覺醒了超速再生的能力,我不會有事。聯邦有句老話叫‘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我們的共同目标是找出變異種連環犯罪案背後的真兇,為了這個目标,我非常樂意能派上用場。”
清晨的陽光透過車窗撒進車裡,她眼底的光通透又明亮。
柏澈眼睫微顫,盡管他不想讓莫維爾置身險境,但眼下的确沒有别的方法。更何況莫維爾的态度如此堅定,此時如果再拒絕就辱沒了這份高尚的決意。他必須扮演好此刻他該有的角色。
“我明白了。回到局裡我們商讨一下計劃的細節。”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莫維爾,緩緩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