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堯俯身蹲下,指尖于地面之浮塵緩緩勾勒,一幅落霞鎮全圖漸次顯現。
搖曳着的微弱火光輕輕灑落在衆人的身上,顯映出了一道道暗影。
在一片寂靜中,唯有林堯沉穩的聲音在回蕩,她講述着接下來的計劃。
講着講着,林堯的目光逐一掃過面前諸人,這些人中有稚嫩之孩童,有負傷之青年,亦有年邁之老者,尋常之婦女……
她們身形單薄,力量微弱,卻個個目光堅定,屏氣斂息。她們努力地豎着耳朵在傾聽,不敢放過任何一個字。
因為她們都清楚,這一戰,關乎她們的家園,關乎她們的生死存亡。在這個節骨眼上,誰都不敢有絲毫懈怠,每個人心中都燃燒着破釜沉舟的決心。
望着眼前這些目光堅定之人,林堯的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回與流微昔日之一番深談中。
彼時,流徵神情落寞,将自身比作一頭被圈養之羊。
那時,她是如何言說的呢?
“很多時候,我都覺得我們似一群羊,一群被土地、田産、銀錢等财富所迷惑,進而被圈養起來的羊。
在圈養的歲月裡,這些羊終其一生都不曉得獲取食物還存在其他途徑。
它們隻認定食物源于圈養者從上方的投喂,每奮力産一次奶或者褪一次毛,便能換來一點吃食,若不付出這些,便一無所有。
在獲取食物的刹那,它們滿心盈溢着滿足,好似世間的歡愉都彙聚于此;然而,在一次次産奶的疲憊與脫毛的疼痛間隙,一種難以名狀的不安悄然滋生,如影随形,将它們緊緊裹挾。
這不安源于對失去的擔憂,害怕下一次投喂遙遙無期,恐懼在這擔心中不斷蔓延,讓它們在短暫的滿足後,又陷入長久的惶惶不可終日 。
這般一來,它們的“羊生”便如陷入了一座無形的迷宮,在“滿足”與“不安”之間徘徊往複,一頭紮進了“滿足,不安,滿足,不安……”的無盡循環,難以掙脫,每一次的滿足都像是短暫的休憩,而不安則如影随形,成為了它們生命的底色,周而複始,永無盡頭。
生命也就此被異化為了圈養者的聚寶盆。
它們不停地産奶、脫毛,可一旦圈養它們的主人不再往羊圈投放糧食,它們便再也無法産出奶來。
最後即使再将它們放歸野外,長期的圈養也已将它們的天性消磨。曾經的靈動與不羁不複存在,如今的它們面對廣袤天地,隻剩茫然。失去了生存的本領,隻能在無盡的無助中,等待死亡的陰影将己籠罩。
而這恰恰是圈養者喜聞樂見的局面,他們就希望這些羊忘卻自己本是能夠在廣袤無垠的草野間自主覓食的生靈。
唯有羊兒們喪失這份本能與記憶,那些圈養者才能心安理得、源源不斷地擠奶薅毛,肆意榨取它們的價值。”
那時,林堯對這番話深以為然。
可此刻,望着眼前這些為了家園、為了生存,不惜破釜沉舟的人們,林堯忍不住在心底再補上一段話。
不是的,不應該是這樣的。
習性或許可以被馴化,但本能永遠不會被磨滅。隻要心中有信念,任何時候都能掙脫圈養的枷鎖。關鍵在于,彼時的羊兒是否還擁有重新開始、奔赴自由的勇氣。
盡管在大多數時候,羊兒們怯于邁出舒适圈,甘願在羊圈的方寸之地随波逐流,于安穩中舍棄了追逐曠野的勇氣。
然而,總有一些羊兒,它們的靈魂深處燃燒着不羁的火焰,懷揣着打破枷鎖的勇氣,不甘于被命運擺弄。
此刻,林堯眼前這些為了守護家園而拼盡全力的人們,不正是這樣的“羊兒”嗎?
當她們被逼至絕境,退無可退之時,骨子裡的本能被徹底喚醒,彙聚成洶湧的力量,支撐着她們以無畏的姿态奮起反抗,哪怕前路荊棘遍布,哪怕結局可能是粉身碎骨,也絕不退縮。
次日酉時,夜幕悄然降臨。
林堯的靴底重重碾過青石闆縫隙裡早已幹涸的血痂,發出細微而令人心悸的聲響。
遠處,礦洞在如鈎殘月下,仿若一頭蟄伏的巨獸,正張開着血盆大口,散發着攝人的寒意。
她神色冷峻,手上動作不停,将染血的布條一圈又一圈,緊緊纏在手腕上,那殷紅的血迹在夜色中格外刺目。
身後,将近十幾名婦孺,個個神情堅毅,手中緊握着剛剛從那些玄甲士兵的屍體上扒來的刀劍,在這寒夜之中,她們的呼吸都化作了一團團濃重的白霧,仿若她們内心燃燒的複仇火焰。
“阿七,帶五人去西邊。”
林堯彎下腰,動作幹脆利落地折斷半截箭矢,在冰冷的地面上迅速勾畫着行動路線,聲音低沉卻透着不容置疑的威嚴,“我之前偵查過,那些‘黑雲騎’的戰馬全在那,去将它們全部放出來,馬尾綁上火把,将那些馬往這邊趕。”
豆芽捂着嘴,劇烈地咳嗽了幾聲。她正在将自礦洞岩壁處刮下來的硫磺粉小心翼翼地分裝進皮囊裡。
“林姐姐。”一聲低喚,一個紮羊角辮的小女孩突然從牆頭翻身而下,發髻上沾滿了細碎的草屑,“東巷的那個酒肆我去看過了,裡面大概有三十壇燒刀子,用來造個火龍,夠不夠?”
林堯的眼底瞬間閃過一抹寒芒,那是複仇的火焰在燃燒:“夠!足夠!一刻鐘後,我要火借風勢,直撲礦洞!”
然而,她的話還未說完,遠處驟然傳來銅鑼炸響,那聲音在寂靜的夜裡格外突兀,震得人心驚肉跳。
衆人瞬間伏低身形,屏氣斂息,隻見三隊玄甲騎兵舉着火把,風馳電掣般從長街呼嘯而過,玄甲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森冷的青灰,仿佛是死神的寒光。
“他們換防的時辰好像提前了。”林嗔的指尖下意識地摩挲着箭簇,眉頭緊鎖。
林堯眼中閃過決絕,突然解開發髻,狠狠咬在齒間,如墨的青絲瞬間散落肩頭,襯得她面容愈發冷峻。
“阿七,現在就去放馬。”
阿七領命,帶着五人迅速隐沒在黑暗中,腳步急促卻又沉穩。
林堯和其餘人則繼續潛伏在陰影裡,緊盯着玄甲士兵的動向,每一個人的呼吸都放得極輕,生怕發出一絲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