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這些年,此事便越說越模糊,時至今日,一提起來,就是一句“自從大太太帶回娘家一遭,三姑娘就這樣了”,就不消說有多紮嚴氏的心窩子了。
嚴氏失去一個健康的女兒,本就被剜了心上肉,這些年又浸泡在這些流言裡,心境是愈發瘋魔,比深陷惡病的宋浸情還要想不開,到外頭還收斂點兒,在自己房裡,那可是一挑就炸。
眼下這麼一憋屈起來,她實在怄火,竟連老太太的面子都不想顧了,匆忙站起身來,福都不福禮,賭氣地說了句“兒媳乏了”,就這麼離開了深德院。
何老太太顫着手,隔空指向她的背影,“這媳婦兒,你且瞧吧,挑唆完拍拍屁股就跑了,誰消受得起!”
趙嬷嬷緊走兩步攙住她,免得她一味往前傾,失了重心。又聽這祖宗說心疼,肺腑抽抽,背部發酸,總之哪哪兒都不舒坦,一時伺候得手忙腳亂、頗為無奈,隻好使喚人喊了雲湄進來。
雲湄身上,自有一段能短暫地将所有亂象撫平的獨特氣韻。她一進來,那些滑稽的紛亂像是經了滌蕩,一消而散,一個兩個正矯情着的器官,到了她手裡,登時受了天大的撫慰,頃刻間安生下來,還了何老太太通身的暢快。
何老太太真真兒對她喜歡得緊,摸着她的手背一頓賞贊,哪怕是個一把年紀的臭脾氣,肉麻的話也脫口而出了:“我房裡要是沒了你,還不知怎麼過活!”
雲湄笑笑,複又伺候她進湢室沐浴,末了挨在腳踏上,細緻地拿巾子替何老太太悶頭發,臨睡前提醒說:“近來事務繁冗,老太太想想,還有什麼未完的活兒嗎?盡管打發我去做便是了,橫豎今兒是我守夜。”
何老太太還真想到一回事,忙讓她去花梨木的珍寶櫃裡拿出一張單子來。雲湄沒經吩咐,也不忘貼心地拿了老花鏡給她,主仆兩個湊在燈下細細踅摸,老太太問:“你瞧這嫁妝單子,還要添什麼不?實是老久沒給府裡辦喜事兒了,我老婆子年紀大了,腦袋愈發不靈光,偏偏大房長媳又是個不幹事兒的,唉……”
這是給府裡二房嫡女,二姑娘宋浸祉,列的嫁妝單子。
宋府的中饋,一直掌在何老太太手裡,可不是她不放權,而是嚴氏沉淪不理事,二房媳婦兒又因故作了古,二爺心系亡妻,終身不再續弦;三房呢,三爺常年在外埠任差,三太太便随其一同,服侍左右。
這麼下來,擔子便隻能壓在何老太太身上了。
不過雲湄知道,眼下,老太太煩的,遠不是這些兒孫嫁娶、宋府庶務之上的事。何老太太活到這個歲數,手裡不知過了多少回娶媳嫁女,按着慣例操辦便是了,分明信手拈來的事兒,哪兒輪得到雲湄一個小姑娘來置喙指揮。
所以,何老太太煩悶的根源,怕是宋浸情跟今陽許家的婚約。畢竟上頭的姐姐嫁出去了,再跟許家那頭談推遲婚事,也沒得适當的搪塞理由了。
于是雲湄裝模作樣地檢視了一番,爾後說“老太太自是妥帖人”,才将話頭拐到她的心結上:“時辰晚了,老太太且安睡吧,我先頭去門房取羅四寄回來的信,他說已經聯系上青州當地富有威望的镖局了,聽說那镖頭早年是個混江湖的人物,刀山火海都去得,要攀登一座北茉山,想來也不在話下。”
羅四是老太太派出去尋藥請醫的專人。
何老太太聽了,先是“唉”了聲。雲湄殷勤給她捏肩,任她自己想開,過了不到半刻,這祖宗終歸還是放下了嫁妝單子,由雲湄攙扶着,往床榻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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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浸祉的婚事,定在莺飛草長的暮春裡。
深宅大院的日子,也沒什麼别樣的盼頭,阖府就指着二姑娘出閣這回大事歡鬧一通。眼見地婚期臨得近了,府裡開始張燈結彩地妝點,雲湄也被派出去主事,承辦了修飾樓台亭閣的雜務。
處處都緊鑼密鼓地操辦着,轉眼就到了昏禮前幾日,宋浸祉未來夫家派人送來了催妝禮。
宋府是詩禮簪纓的人家,兒孫婚嫁,自然也隻挑那門當戶對的清流人士。宋浸祉這門親事,還是世交許家從中牽線,将她作配給少傅那位身負八鬥才的第三子,而宋浸祉自己也是位擁有詠雪之才的人物,二人堪稱良配。
現下,二房院兒裡,宋浸祉看着流水一般送進她繡閣裡來的催妝禮物,臉蛋早便羞成了初熟的蜜桃兒。
左右都起哄讓她試試,她卻因羞赧推說不合禮數,不住地拒絕着。
人人都打趣她,正歡笑成一團呢,卻忽地聽外頭通報,說是大房的三妹妹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