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裡袅袅萦繞起返魂梅的清幽之香,那是雲湄遵循古方,為何老太太親手制作的。
又因老太太的鼻子裡有些陳年的炎症,雲湄便幾番調配,最終的成品令老人家聞之得宜,極受老太太的喜歡。
雲湄手中點着的茶,乃是玉葉長青,亦是等閑弄不到的貨色,還是雲湄出面走了野路子,同一些闖江湖的估客幾經交涉,才得以年年供應,比之正經茶行所收購的,味道要真得多,價錢也合算些,為深德院省下不少開支。
這些年,何老太太的吃用坐卧、出行酬酢,處處都有雲湄的悉心打點、缜密周全,是以眼下,何老太太瞧着這姑娘精心為自己擊拂茶水的模樣,嘴唇翕動幾番,醞釀在喉腔裡的話,簡直說不出口。
何老太太是真真兒舍不得雲湄。
她隻是會按摩、會說些溫言軟語哄人便也罷了,那都是輕易可以替代的……但她偏偏不是,她什麼都會,什麼都精細,什麼都頭一個想着何老太太,有些念想甚至不用吩咐,她便承辦妥帖了。她當真是個極其早慧且周密的姑娘,而今不過十六七歲,比之上了年紀、經受過年深日久的教養的老嬷嬷,還要處處貼心。
過了會兒,雲湄将手中點好的清茶奉給何老太太,笑道:“倒是有些倒春寒了,老祖宗趁熱喝罷,暖暖腸子,有什麼話,稍後再吩咐不遲。”
複又起身,從衣桁上取下一條披衣,給何老太太添上。
衣物之事原是采兒來弄的,可她沒有雲湄伶俐,後知後覺才發現老太太坐在風口上,再伸手去加衣,老太太身上已然被雲湄安排妥當了。
采兒一時無措,看看案頭上的香,雲湄添過了;半開不開的窗棂,雲湄調整過了;就連茶水,都是由雲湄親手點出來的,何老太太同趙嬷嬷交口稱贊,無不誇她細緻。
采兒心裡滾過一片酸溜溜的滋味兒,心道真是能幹,搶了多少人的活兒,老祖宗身邊留她一人出風頭便盡夠了。
……
何老太太将侍立的人盡皆打發走,獨留趙嬷嬷和雲湄。她探身牽了雲湄的手,胡侃似的聊了幾句有的沒的,終歸是扯不下去,深深歎了口氣。
雲湄也隐約感受得到,這回不是什麼瑣碎小事,如此這般地難以啟齒,也是情理之中。她隻體貼地說:“老祖宗于我恩深似海,有什麼驅馳,甭管棘手與否,都隻消開口付托便是。眼下這模樣,叫人看了去,還以為我一個奴婢,拿的架子比天老爺還要大上恁多呢!”
倒不是責怪,是一副緩和氣氛的賣嗔語氣。
何老太太聽着,也下了決心,畢竟真是再拖不得了,凡事都得照着各自的輕重緩急來辦不是,再舍不得下去,那便糟糕了。
遂心一橫,拉了雲湄在身側的燈挂椅裡安坐,摸着她的手背說:“我老婆子說了,你可千萬不能銜恨呐!這阖府上下都知曉我有多疼你,故而該你的,決計不會少了你,這件事承辦妥當了,還有多的賞,我老婆子也定會極力為你周全後事的。”
這番豪言,令雲湄聽得纖眉微凝,愈發覺得此事極不尋常。但嘴上還是臨危不亂地維持着一絲兒笑痕迹,反過來拍拍何老太太的手背,安慰式地柔聲道:“我省得的。”
“你也知曉,那太康明醫失了蹤迹,咱們這廂,才尋好一些武士镖師,隊伍将将歸整在一塊兒,還不知多久才能爬上那座北茉山。情姐兒的狀态,你也瞧見了,眼下不說為人婦,連站都站不起來,又哪裡能讓她去侍奉公婆,相夫教子?待得她二姐姐出嫁後,今陽那頭的婚事再是搪塞不得了,不然不是結親,便是結仇了。”何老太太緩慢地說着,像在剖析一個棘手的噩夢,“也賴我宋家自大,滿以為治得好的,畢竟當年摔過那一遭後,回來發了一趟高燒,就命大得跟沒事人兒一樣,如常學舌走路,有哭有笑,還能跑跳。怎知愈長大,情姐兒身上便跟埋了炸雷似的,一會子這兒不好,一會子又那兒難受的,拔出蘿蔔帶出泥,一宗一宗盡數冒出來了,打得措手不及。可自老太爺走後,咱們實在落魄了呀,許家這門婚事,可千萬不能丢……”
雲湄感覺自個兒的太陽穴被紮了一下,半晌才暈暈乎乎地問:“所以……老祖宗是想讓我,替嫁?”
她是個不必挑破,就能獲悉明确境況的聰明人,那日嚴氏破天荒地來給老太太請晨安,裡頭陡然傳出争執聲,雲湄冷不防聽了一耳朵,就隐約感知到了什麼。
——隻是萬萬沒承想,老太太當真會同意這個荒唐的點子!
不過,雲湄這些年替老太太行走,不是個囿在閨閣裡的尋常姑娘,縱然小小年紀,也很是經曆過一些風浪。
故而,初始的驚訝過後,她倒是神色複原,竟開始語調娓娓地同何老太太商量起來了:“那日三姑娘見了我,也說我同她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我身上有本尊落下的款兒,樣貌上倒是瞧不出端倪,可……她是正經的小姐,我是奴婢,一些習性、見識,還有氣質,或恐是一時半會兒模仿不來的。”
這話兒說的,何老太太就很是不樂意了,伸出一根指頭,上上下下地劃拉着指向雲湄,沖趙嬷嬷道:“你能瞧出她是奴婢來?”
趙嬷嬷趕忙搖頭。
何老太太飏聲說道可不是嗎,“要是瞧得出來,那我這些年不是白寵了!”
這算是沉重之中的插科打诨了,雲湄應景兒地笑笑,可心裡的擔憂還是經久不散,“雖然說,橫豎三姑娘住在島上深居簡出,連自家人都少見,了解她真面目的人在極少數。我倘若當真替嫁過去,當一輩子的許家婦,很有可能就此瞞天過海。可……三姑娘是個福大的,總有治愈的那一日,我在外頭以宋府三小姐的名義抛頭露面,至時候她又怎麼自處呢?難道丢了小姐的名頭,一輩子躲起來生活不成?那也太委屈她了。況且許家七郎素有麒麟子的美名,這是一樁頂好的婚事,大太太又怎麼會舍得就此便宜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