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仍舊雨聲淅瀝,屋檐上的瓦當篩下剔透雨簾,從早至晚連綿不絕,滴滴咚咚地敲打個不停。
雲湄睡不着覺,起了身,推開長窗看,隻見天地一片潇潇藹藹,驿館之中處處陰涼潮濕,寒意見縫插針,從垂下的袖籠鑽進去,複又細細浸透四肢百骸,令雲湄打了個哆嗦。
她卻不走,揀了木棍把窗子支起來,抱着膀子取暖,一對兒秋眸一錯不錯,直望向對面的畫樓。
許是巧了,當日安排客舍的人,把她引領到此處下榻,成天一推開窗,就能瞧見對面畫樓上的動靜。
許問涯就宿在那裡。
雲湄也不是有意偷窺,實在是囿于此地的日子無聊透頂,阿願寫的冊子翻了又翻,滾瓜爛熟,再沒甚好打發時間的。百無聊賴中隻好推窗看景兒,誰知就讓她撞見了許問涯的私隐。
——他好似有些縱酒,日日與同行的那個老翁臨窗對酌,這可不是聲名在外的今陽麒麟子該有的習慣。
不過關她什麼事兒呢,她一個西貝貨,頂多一年兩年的便離開了,又不是正經的許家官婦,還得憂心丈夫的身體、怕他嗜酒誤事兒。
是以,雲湄想照往常一般裝作沒看見地掩上窗,誰知對面正酣然對酌的二人紛紛頓下動作,雲湄手一頓,好奇地張望,隻見窗紙上投出戴着巾子的跑堂小厮的影兒,弓腰彙報了什麼,許問涯于是起身推窗,又吩咐人燃上香,似是為接待什麼人而特地散散酒氣。
光是這樣,也同雲湄沒甚關系,壞就壞在許問涯推窗之時,冷不丁同她隔着斜風細雨對視了一眼。雲湄見他素日束得一絲不苟的衣領微微敞開,脖頸泛紅,眉心微蹙,仿佛不勝酒力。
雲湄頓時覺得難辦了。外頭冷飕飕的,她是真不想出去。
可是按冊子上所描繪的宋三姑娘的性子,乍見此景,是一定會親自上前關心兩下的。
好死不死,許問涯同她無聲地對視幾息,還陡然握拳,沖着窗外咳嗽了兩聲,這不光是不勝酒力了,看起來還染了風寒。
雲湄:“……”
她隻得轉身,吩咐明湘燒起鍋子,親自上手熬煮起了解酒湯,複又派承榴去駐館的醫工那兒求了一包驅寒的藥,披上鬥篷,打着油紙傘出了門子。
方才居于高樓,窗對窗地瞧着,似乎從她的居處到畫樓,隻有幾步的路程。但實則不然,因是許問涯親自發話,又是親朋弈王的地界兒,當地自然尊為重客,安頓下榻之地不似普通客舍,乃假山林立、花擁草簇的清幽之地,比之園林無不及,是以,為保雅觀清淨,裡頭實在是回廊曲折,雲湄一路行來,隻覺山環水繞、寒風侵肌,待得在畫樓下的廊蕪裡站定,垂眼一瞧,愕然發覺連衣袂、裙裾都被斜雨給打濕了。
宋浸情不會狼狽見人,雲湄尋思找個亮堂點兒的地方,讓陪伴前來的明湘看看自己臉上還好不好、有沒有發絲沾黏的不雅觀感,兩下裡正往踏跺旁擺放的走馬燈靠去,就見對面廊子上一高一矮走來兩道身影,矮個的看得出是個姑娘,行走間環佩叮當,穿得亦是珠圍翠繞,身後更是綴着各色仆從,像是什麼貴胄小姐的派頭。
雲湄凝神辨認——走在前頭的高個,赫然是許問涯。
這二人走得匆忙,仿佛正為什麼急事趕赴,但倘或有心細看,便能發覺是前者不願遷就後者的腳步,而後者有意追逐,這才造就這般腳步匆匆的場面。
但雲湄沒那個心多看,她身上為雨絲濡染,濕重難忍,隻想早些演完盡快交差。所以,她心裡隻轉過一個念頭。
——好啊,這聞名遐迩的今陽麒麟子,不光有貪杯戀酒的陋習,婚前竟還私交有紅顔知己。
天色昏暗,孤男寡女,你追我趕,拉拉扯扯,怎麼看,都怎麼不像話。
雲湄看得内心波瀾微起,倒不是醋的,隻是聯想到自己為扮演賢德體貼的宋府三小姐而漏夜關懷,提藥冒雨前來,卻蓦然撞見這一幕,兩相對比,當真顯得此舉滑稽。
還好站在此地的是她而不是宋浸情,否則按阿願記錄,以宋三的性子隻會默默生悶氣,生受了這荒唐,鬧得自己不開懷,暗自神傷。
不過雲湄一個赝品,自然是不會的。她紋絲不亂地照常靠近明亮走馬燈旁,令明湘細瞧,待得儀容整理畢,提着藥邁上台階,叩響了畫樓半掩的門扉。
既然已有方才的臨窗對望,身為心思柔軟的“宋三”,親眼目睹未婚夫深受酒意、風寒困擾,是定然要關心一二的。是以,眼下就算生了變故,也不妨礙雲湄這廂把戲做足。
***
畫樓三層的暖閣裡,花窗微敞,三足鼎之中袅袅散開清香,厚重的酒氣為之一散,連醉得正歡的那老翁——楊先師都當即半醒。
忽聞琳琅環佩之聲,楊先師扭頭看去,就見一個豆蔻之齡的嬌小姐提裙拾級而上,臂彎裡挽着畫卷,一見他便眉花眼笑,嗓音清脆地道:“晚生聽聞楊先師途徑羽州地界,不勝歡喜,特來拜訪。晚生對您所畫的那一卷《陶然躬耕圖》頗為鐘愛,隻惜先師避世,隐聲匿迹,晚生不便妄自叨擾,唯獨隻能靜候。既而今本尊過境,豈有不上門請教之理!”
此乃弈王獨女,李千音。
楊先師聽得一陣懵然。
這麼晚了……請教?
再說了,他的畫技實在平平,有這教人冒雨前來的魅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