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沙沙,除此之外,四方阒寂。
裡間内,雲湄收起手腕,見許問涯額畔青筋隐現,猜測他仍受酒力所擾,于是吩咐明湘燃起爐子,“喝些解酒湯再走吧?”
許問涯看向她不便的手,問:“你要親手煮嗎?”
雲湄站起身,接過襻膊,将袖子綁縛起來,那架勢顯然。
許問涯見狀搖頭,推拒道:“不必麻煩,我的酒已經醒了。”
“才不信呢。”雲湄兀自挑簾走向外間,取下多寶架上盛放的藥材,“喝些再走吧,不然晚上會睡不安分的。”
許問涯見她堅持,不再掃興阻止,隻是綴在身後看有沒有能幫得上忙的地方,沒由來想解釋兩句,道:“那楊先師是位酒癡,而又海量,我連日來飲酒俱是為公事,平日裡并不貪杯。”
雲湄的雙眼被漸散的水汽蒸騰着,眉目被洗得愈發靈動,左眼收褶處挑起一顆小痣,眨動間翩然雀躍,平添幾分俏皮。許問涯正看向那粒小痣,同記憶中的小宋三重合,就聽她輕聲說我省得的,“小時候我大哥拿綿竹酒騙你說是香飲子,哄你吃下,結果……問涯哥哥那日臉色很不好看,還沒發作,就栽在榻上歪倒了,期間睡得很不安穩。”
許問涯聞言,臉上露出些許迷茫之色來,“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雲湄溫軟地笑笑,拿完好的那隻手輕輕攪動湯汁,說:“糗事,不記得也罷。那日我留下侍奉,知道你睡夢中亦很不舒服,酒量大多都是天定,我想你近來日夜酬酢,身側又沒個知心的丫鬟侍奉,難免疏忽,所以現下才硬留你把這湯喝了再走的。”
許問涯這才想起零星片段,兒時确實有騙酒這回事。
一台小竈,一鍋熱湯,小姑娘灑下藥料,複又以長勺攪合,這一隅熱氣蓬蓬,燭光亂晃,令人無端品出幾分溫馨來。
分明嬌養大的千金,“宋三”做事卻很是利索,愣是沒讓許問涯找出幫忙的空當。雲湄适時解釋道:“家父和祖母開懷之時都愛溫些熱酒吃,我侍奉膝下,為讨他們開心,這些事情從不假他人手,都是自己做的。”
許問涯打消了好奇。說起親自下廚房為親戚好友獻食,這些閨秀曆來都是出鍋撒個鹽、裝個盤便算是自己親手做的了,實際上購置原料、處理鮮食、配比佐料、下鍋翻炒,盡皆是丫鬟婆子幫工,許問涯的繼母便是如此,家下幾個姐姐妹妹也都是這般,便理所當然地如此認為,沒承想這宋浸情竟真誠至此,當下好感又升了少許。
一碗熱湯下肚,連心都跟着熨帖了不少。都說賢賢易色,面紗下的容貌許問涯并不多好奇,齡玉妹妹推衣解食、體貼備至已算得上佳之配,若能得妻如此……難怪都調侃說新婚乃是男子的小登科,許問涯現下才有些實感,不由更為期待,赧然垂睫。
思及此,恰好想起今夜的另一個來意,許問涯順勢道:“今日我看過邸報,欽天監的嚴大人說漢嘉府的淫雨後日便停,汾水一流所幸堤壩高築未鬧起洪災,羽州也有緩和之象,齡玉妹妹預備起來,不日便能随弈王的送寶隊伍上路了。”
雲湄聽了,眼睫顫動,思索少頃,解其深意,有些嗔怪地背過身去,佯作整理竈台,聲若蚊蚋道:“那我到了京城,便……安心在伯府等着問涯哥哥。”
***
許問涯走出門外,紊亂的思緒和湧上來的熱意裹挾着他,半晌不得掙脫。
他分明隻是想借着送藥而知會一聲可以上路的消息,萬萬沒有輕佻的狎昵暗示之意,不知怎麼齡玉妹妹更為羞臊,把他趕出來了。
回過頭去思量當時情景,他忽而指尖微顫,也不知彼時的自己是不是将期冀的心境洩露在了語氣裡,才會讓齡玉妹妹錯會了意……也許不是錯會,分明是他自己造就的。
許問涯心中極是愧疚,可宋浸情不聽他言,垂着眼睛将他驅趕。
原是想往畫樓歸去,為着這個,他的腳步漸次慢了下來,在院子裡踱了幾圈,被外頭的夜風一吹,擾人的熱意終究是徐徐散去。
紛亂的思緒在腦子裡不停地過着,一時之間經緯萬端,今日種種相處畫面左右閃回,許問涯倏而想到一些細節,眸中掠過一抹後知後覺的思索。
——先前在院子裡,他出于擔憂,混亂中短暫地托起了“宋浸情”的手,查看傷勢。至于輕輕旋轉,倒不是想要前前後後左左右右地看個清楚,而是因為,觸手的那一刻,他便摸出些許不對勁來。
那裡的脈絡有些錯亂,似是受過傷,留下了難以根治的痕迹。習武之人引氣入體,對四肢百骸分布的脈理自是了如指掌,是以,他一摸就覺出了些微的不同。
難不成……齡玉妹妹不小心受過什麼傷,抑或是被人虐待……不,她是受家人千寵萬愛的閨秀,不應該,是他思想龌龊地想偏了。
正想着,這一句自然而然冒出來的“齡玉妹妹”又沖散了他條分縷析的清晰思緒,攪亂成麻線般一團,繼而又沸騰起來,燒得他耳廓微紅。
——難道是他想多了?姑娘家的手他實在沒怎麼接觸過,除了小時候幾個姐姐牽過他、阿娘抱過他,但那時候他太小,還沒能接觸武道,便并未多加留意,興許……她們女子就是有所不同呢?
不能再多想了,許問涯搖搖頭,回畫樓沐浴畢,歇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