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的暑熱漸次退卻,薄暮暝暝,道邊的梧桐上依稀傳來些許夜蜩的啼鳴聲。明湘褰簾朝外看去,巨大的金烏于水天一線上搖搖欲墜,一點點地行将被蠶食吞沒。
眼下一行人已然到了上京城外,極目望去,那龐大建築群的崔嵬輪廓蟄伏于蒼茫的暮色之下,光是一個剪影,都奇偉壯麗已極。
何大儒的業康伯府坐落于安仁坊内,而弈王的護寶隊伍要走側邊的通化門往禁庭裡去,眼下正是該分道揚镳的時候,明湘見狀伸手推醒雲湄,道:“到地方了。”
雲湄這些日子被明湘折騰得夠嗆,左一個淑女禮儀、右一個三從四德的,每天總有吃不完的數落和教育。一逮着機會,她自是往昏天暗地裡睡,這會子眯觑着眼睛,七葷八素地醒轉,人是坐正了,魂兒卻仍舊在黑甜鄉裡徜徉。
明湘一句話點醒她:“何大儒膝下子息單薄,陰盛陽衰,又不可能派待字閨中的女眷抛頭露面出城相迎,有什麼出門子的事兒一般都是派徒弟門生們出面,想來你那個新近得寵的表哥,或恐承辦了這回的差事。”
雲湄果真一個激靈,掀起簾子往外探測,高聳的城門之下行人熙熙攘攘,有一位鶴立雞群的年輕公子正揚目張望,身旁停着奴仆環繞的一頂空轎,顯見是在等人。
哪怕人來人往,雲湄還是隻消一眼,便将表兄喬子惟給認出來了。
與許問涯那種純正逼人的英挺帥氣不同,喬子惟的俊,是一種頗為含蓄的俊,或許以漂亮來形容更加貼切。濃睫清目,轉盼流光,細嫩的肌膚與修長的身闆,配上滿身内斂的文人氣,往哪兒一站便是倩影曼曼的模樣,竟比之美貌的姑娘家還要動人幾分。
加之他又氣質溫吞,沒有許問涯那類身居高位受權勢浸淫,而無時不刻自然流瀉的威壓感,反而顯出一段鄰家兄長的可親來,前者不笑、不示好時令人心感疏離壓迫,後者哪怕闆着臉也難以教人由衷發憷。
是以,喬子惟周身路過的行人們,多有大膽側瘦沖他投以注目者,甚至還有幾個結伴的小姑娘來來去去走了幾趟,隻為更近距離地瞧上他一眼。
雲湄一眼便看見了喬子惟佩戴在腰間的那枚桂枝香囊,其上珊瑚珠細密,在月色下熠熠流光。
那是她前不久寄給喬子惟的,繡得飽滿的桂枝懸挂在明亮的圓月之下,寓意着蟾宮折桂的美好祝願,她還在信中囑咐他一定要貼身戴着,這樣才不損了她的好意。
畢竟她的繡工實在不怎麼樣,這香囊廢了她不少氣力呢。對于表哥,雲湄沒什麼佯裝之心,信中不怎麼客氣,有什麼話慣來都是直說,不以虛言來去打太極,都是本色相見。
她這回便在信中直言強調了“一定要貼身攜帶,不然她會感到心意被敷衍,從而生氣挂火”。
眼下,那隻桂枝香囊的外頭,甚至包裹了一層以細篾薄片制成的小籠,想是珍惜已極,才會這般費心衛護。
若不是有她信上叮囑在前,雲湄都懷疑喬子惟是不是會将香囊好好收藏起來,像什麼絕世無二的寶貝一樣保管妥當地束置高閣。
雲湄見了,心中有淡淡的暖意流淌而過。
喬子惟乃是她姑家的表哥。雲湄自小受她的姑母接濟,直到五歲被賣,而斷了來往。恰是她被賣那年,姑母因山洪而死,姑父自此對亡妻家下的一切事務不聞不問,唯獨這個姑表兄一直沒忘了她,待到他自己羽翼漸豐,便四處打探她的去處,在雲湄十二歲那年終于得以聯系,繼而時常來往通信,噓寒問暖。
雲湄實在是個親緣很薄的人,泱泱寰宇,她一人伶仃孤苦,至暗中有親人願意親近一二,自是感激不疊,她十分珍惜這樣的聯系,這些年一月不落地與喬子惟書信來往。
包括後來的元狸,她一心救助養在身側,除了想将他當做一把刀來驅策使用,實則還因着半個身子的親緣在。元狸到底是母親的孩子。
隻是可惜了,表兄心思淺,人又太老實,雲湄眼下做的事情,在他看來是極壞的謀劃,為保缜密起見,她與喬子惟,此行是不能相認的。
喬子惟做事有一股文人的犟氣,不似元狸那般唯她是從。這麼說吧,她哪怕殺了一個公認的大善人,元狸也認為她即正道,那人該死;而喬子惟雖則呵護愛重她,可他太老實,不能與她共謀。
雲湄止住思緒,由明湘幫忙系好幕籬,又扶着早便候在車外的承榴的手,擺出宋府三小姐的架子,袅袅婷婷地下了馬車。
随後端立原地,等着姜姑姑上前交涉,自己則矜持身份,隻遠遠點頭緻意。
沒多會子,姜姑姑回來了,旁邊跟着幾個小厮,比手請人,俱都對雲湄很是恭敬歡迎的模樣。
宋府雖則趨向凋零,何老太太的母族卻繁盛依舊,聽聞這何大儒早年困頓潦倒,空有才華卻連文房都買不起,進京趕考的盤纏都是何老太太周濟的,有此恩在前,目下對何老太太的親親“孫女兒”自然是百般好臉。
雲湄見狀一擡步,旁側圍侍的人立時注意着她的腳下,還有兩個仆人在左右兩側開道,短短幾步通往小轎的路,走出了一種衆星捧月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