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冬漣鬧了個大紅臉,這才喏喏說:“對不起,我、我……畢竟是家裡的醜事,祖父不讓我同外面說。我就、我就……”
雲湄笑說不礙,“我省得的。”
何冬漣還是過意不去,生怕适才拉近的距離,一下子這麼毀了,反手牽着雲湄一角衣袖,道:“我不是有意诓騙你的,實在是我怕——”
怕何大儒教訓,雲湄心裡替她補全了。冬越滿身犟骨,聽不得什麼迂腐的教化,何大儒又自恃長輩生分,時常強行管教懲罰,一來便撞上冬越禁足罰跪,雲湄并算不意外。
不等她答應,何冬漣自己找了補救的法子,挨過來輕聲道:“你一路行來,一定餓了罷?我下廚,給你做宵食吃,可以嗎?”
“你會正經下廚呀?”雲湄有些意外,瞄了一眼她這細胳膊細腿的嬌養樣兒,随口聊道,“舅爺爺允許你捯饬這些嗎?”
何冬漣道:“祖父說相夫教子,為父兄、為丈夫兒子而上廳堂下廚房,乃是婦人的美德,所以默許我學這些。”言罷又觑觑“宋浸情”,幾番欲言又止。手帕交不在該孝順的範圍内,若是經由祖父知曉深更半夜還在開火燒竈,一定逃不過一頓奚落……
于是,何冬漣避開身後耳報神一般的婢子,悄悄咬耳朵道:“明兒晨昏定省時,還請你萬莫說出去呀,不然祖父會不高興的。雖然你是貴客,但我祖父他——”
隻是接下來便算在妄議長輩的範疇了,何冬漣欲言又止,其意,盡在未完的話語之中。
雲湄也是半晌沒有接腔。何大儒是何老太太的外家族人,輩分甚高、門生甚衆,不管她眼下是雲湄還是宋浸情,都不是她能夠置喙的。
何冬漣自小活在這樣的教化之下,語氣裡似乎并不覺得有什麼問題,興許有,也被包裝得嚴絲合縫了。
這類根深蒂固的思想,哪裡是外人橫插一腳便能朝夕更改的。好在瞧起來,她自己也喜歡此事,并非純粹被敦促鞭策而成。是以,雲湄揭過不提,現下隻莞爾道:“家家酒的時候沒能嘗到冬漣妹妹的廚藝,這麼多年頗為遺憾呢,目下,真算得有福了。”
何冬漣是個極其容易害羞的性子,一聽“宋三姐姐”又舊事重提,話裡話外笑她當年沒能點燃火折子,還驚動了長輩,令家家酒進行不下去,當下牽着雲湄衣袖的手攥得重了些,輕輕嬌哼了一聲,“姐姐又笑我,小心我待會兒往宵食裡頭下料,讓姐姐晚間起三回夜。”
雲湄聽了,怔然少頃。她雖則沒長何冬漣幾歲,但到底在宋府最腌臜處浸淫多年,心眼之成熟,早與同齡人大相徑庭。
眼下碰見這般真摯單純的同輩姑娘,一時半刻晃了神,有種滑頭老毒婦碰見澄澈小觀音一般的無從施展感,令她無端想到了許問涯,想到那顆寶光熠熠、璀璨灼人的環心真珠。
思緒翻轉,複又想起宋浸情贈予她的芍藥簪子,說着“緣分千般,你我之相像極其來之不易”。雲湄踏上這條诓騙人的替嫁之路,起先遇見的,居然都是這般玲珑心肝的人兒,一時感慨不已。這何冬漣狠起來,才隻是令人“起三回夜”,雲湄跟人鬥的時候,飯食裡被惡意下陰陽合和藥、更甚者直接摻毒,都俱有之。
良晌,雲湄才對這個過于幼稚的詛咒發出回應:“不怕,冬漣妹妹手下出來的都是神仙肉,便是下毒,我也要吃個痛快!”
二人提着舊事,幾番插科打诨,關系比之方才初初“久别重逢”時,要黏糊和樂許多,拉着手進了何冬漣所居的「謹行院」的小廚房。
雲湄看了看牌匾,眨巴了下眼睛,是謹行二字沒錯。閨閣姑娘家的繡樓、繡閣多以風月花鳥等美好婉約意象為名,這種時刻規訓提點的勢頭,一看便是何大儒親自寫下的。
雲湄一時搖頭失笑,跟着邁了進去。
何冬漣的小廚房坐落在院子内的西南角,裡頭收拾得很是規整,一排排木架上材料俨然,富有格律,跟她這個規行矩步的人一般嚴嚴翼翼。
燒竈起鍋、熱油添料,所有物件都依着何冬漣的個人習慣放在趁手的地方,雲湄見她想要加什麼總是信手拈來而半點不假丫鬟之手,想來确實是經常親自為家中男丁下廚的。
等油熱的期間,何冬漣一面整理沒綁嚴實的襻膊,一面同雲湄閑侃道:“路上耽擱這麼久,眼下,姐姐的婚期近了吧?”
雲湄聞言算了算,的确不出半月了,點頭說是。
何冬漣明顯有些失落,“這麼說,在伯府待不了多久了呢。”
雲湄道:“你而今及笄了,與許十二郎的六禮也該繼續動一動了吧,未來你我要做妯娌的,至時候一樣能湊在一塊兒。”
哪知這話說罷,何冬漣的臉色更為灰暗,輕咬着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