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湄暗自打量她的神色,試探地問道:“你見過那許十二郎麼?”
倘若是見過,或是有所風聞,提起這麼個荒謬的未婚夫來,臉色不好也是尋常。
何冬漣卻是搖頭,“盲婚啞嫁,無從了解。”
雲湄聽罷,好奇地眯了眯眼,等着何冬漣将先前欲言又止的那一句話說盡,但何冬漣偏又止住話頭不說了,想來是不大好開口吐露。
雲湄便猜測許是别有傾心之人。但同她也沒甚關系,自己也就是個頂着假身份冒領兒時交情以套近乎的赝品,說來待得宋浸情痊愈歸位,她雲湄再不會與這些人産生什麼額外的交集,是以當下也沒再多問,站起身來,探頭瞧瞧菜色。
畢竟兩個閨閣小姐,又不是需得守夜巡邏的下人,晚間的宵食并不講究重油,何冬漣起了兩塊兒暄軟蓬松的香餅,做了一道嫩筍片,涼拌了一些能就着餅子吃的醋芹,又從角落裡掏出冰鑒中湃着的瓜果,切碎了浸進甜飲子裡,擺上桌來,瞧着便是缤紛祛暑的顔色。
何冬漣道:“我記得姐姐不愛吃太甜的東西,也不喜歡有損食物原味的醬菜,隻好天然之味,是以佐料加得不多,那些瓶瓶罐罐的腌菜也沒起出來給你擺上幾碟,可不是怠慢呀。”
雲湄剛想問角落裡那些腌菜是不是沒到時候不能吃,還想打趣問她為什麼糖放得吝啬,聽了這話,這才猛然記起這茬來。
阿願所寫的冊子上記錄說,宋三隻好食材原味,瓜果也好時蔬也罷,素來隻吃那一段兒天然的清甜風味,最是讨厭煉出來的甜糖,腌菜一流自也是吃不慣的。
偏生雲湄因早前生活潦倒,偶然從過路的貴人那兒得賞一包酥油糖,憑此捱過了最困苦的那一個月,從而留下了嗜甜的習慣,這些日子明湘發現她總是随時随地從袖籠裡掏出糖來吃,大皺其眉,以防之後露餡,對她這樣的行為嚴令禁止,說是避人耳目地吃也不行,就要依葫蘆畫瓢地學習宋浸情,這樣才能最大程度地避免露餡風險。
這麼着,雲湄已經好多天沒吃糖了。
她有些愁眉苦臉,嘴裡分明寡淡得要死,還違心誇着:“冬漣妹妹的廚藝真不錯。”
其實何冬漣的廚藝确實不賴,隻惜她是個丫鬟舌頭,隻好大魚大肉、大甜大膩,這樣才有擺脫困苦的實感,當下吃得沒滋沒味,遺憾地草草結束宵夜時間。
關于未盡的話語,晚間歇下的時候,兩個姑娘挨在一塊兒說私密話,天南海北地胡拉亂扯,因着到了年紀,最後自然又拐到郎子身上來,這麼着,何冬漣又同她提起這一茬:“我阿姐的婚事,祖父是管不了她了,相看的郎子,她怼一個黃一個,就說上回那位明擺着要點入翰林的新科進士,被我阿姐拉去瓦舍拼酒,酒量不濟暈在那兒,任侍酒娘子們摸來摸去,第二天醒來就失了童子身,還被人緊跟着摻了一本私德有虧而斷了聖恩,實在把我祖父氣得夠嗆。不論怎麼教訓她、懲罰她也是左耳進右耳出,最後隻能來我這兒說教一番,叫我千萬别學她。但說實話,有時候,我當真挺羨慕她的。”
雲湄腦中勾勒出一個桀骜不羁的小娘子形象來,笑說:“你姐姐這人也是奇,還挺有趣兒的。”活在極其守舊的何大儒的教養下,竟還敢于做出這類事兒來,可不奇女子嗎。
說罷又偏臉看向何冬漣,她正無意識地伸手勾纏着寝衣上的絲縧,目光空洞地盯着帳頂,零碎月光在她眼中投下淺淺的影,星星點點,默默浮動,顯得寂寥落寞。
雲湄單刀直入:“你是不是有喜歡的郎子了,才羨慕你阿姐可以自己選擇?”
何冬漣聽了,微微扭過身子,并不接腔,但瞧那姿态,顯見得是有這回事。
雲湄腦子裡過着即将嫁去今陽的事兒,那是一個新天地,從未涉足過的深宅大院,而她懷揣着動辄殺頭的秘密,說絲毫不緊張是不可能的,見何冬漣忸怩,再好奇也懶得去探究了,自己掰着手指頭指數起日子來,奈何舟車勞頓渾身乏力,竟是數數間便睡着了。
***
關于何冬漣傾心的那位神秘郎子究竟是誰,第二日就有了結果。
晨間用罷早食,雲湄靠在花苑的美人榻上茶歇,這何冬漣起得怕是比棚圈裡養着的公雞還要早,天不亮便拉着她去給長輩們請安,人家院子裡起身的動靜還沒有呢,她就巴巴等在外頭了,早上雲湄窩在妝鏡前的繡墩上閉目醒神,甚至還被早已收拾好的何冬漣溫言“教訓”了一頓,弄得雲湄現下看明湘都有些眉清目秀了。
正這麼胡亂想着,就見明湘趁着何冬漣吩咐下人擺茶食的空當,悄沒聲地走過來探手摸她的袖籠。雲湄睜開眼睛,無奈地壓聲道:“沒藏糖呢!”
明湘這才将信将疑地退開了。
花苑中原本細語輕聲,盡是姑娘們的交談,但花苑地處内外院的交界之處,臨着一條雙面廊,雲湄正起身吃茶點,前頭雙面廊上開的花窗便湧過去一大片暗影,雲湄擡頭看,就見那處正拉拉雜雜地走過一大群士子,一個個穿着學子服、抱着卷帙文房,伴随着爽朗的闊談之聲漸行漸遠。
為首的那位公子哥面容尤為白皙,日光将一頭青絲照得綢緞般順滑閃亮,身段兒也是一等一的好,那一根青玉帶束出的細腰,竟還顯出幾分窈窕風韻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