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問涯正環着她的身軀替她擦背,聞言,一聲淡笑落在雲湄耳畔,沙啞的嗓音近距離炙燙着她的耳膜,“不是說不後悔麼?”
雲湄聽了這話,又是悔又是惱,一時間将下唇都咬白了。彼時,那些經年的苦與恨湧上心頭,她自是生出了毀天滅地的心思,任他怎麼弄都好,隻要能帶她脫離苦海,這才欣然答應了,沒成想代價這般大。
偏偏她得維持溫柔似水的形象,貓兒撓似的小打小鬧是被允許的,但萬萬不能真的同他生氣,那樣就不是宋三小姐了。
于是隻能口是心非地嘟囔說:“我是心疼郎君,算起來一天兩夜未睡了,還要被我拉着做這累人的事情。”
許問涯聽她當真生出些委屈起來,笑着解釋道:“逗你的,我又不是獸,不知節制。”
他知道,今晚她刻意忍受,一聲痛也不曾喊,也不像新婚那夜一般以咬他來遏制他的動作,明明這樣做可以拉回他的理智,但她偏偏沒有。
這是一場疏解,在她的默許下發生。如果沒有這番身體上刻骨銘心的痛,她得不到情緒上的解脫,于是他也沒有收斂,一半出于安撫,一半出于将新婚夜未能被滿足的欲念盡數釋放。兩個人各懷心思,一拍即合,這怎麼不算是天作之合呢。
許問涯拿瓢舀起一捧藥水,澆淋她頸子,徐徐道:“過去有些東西,切莫耿耿于懷,從而泥足深陷。如果忘不了,娘子想怎樣纾解,或是複仇,或是借我的……”這話不好挂在嘴上說,于是許問涯略過這一句,“都可以來找我。你現在嫁來了今陽,新生了,不是嗎?”
雖然派全昶去江陵打探的消息,還未能送回來,但許問涯經此種種,已經笃定宋府之中大有疑窦,也不知是什麼人,敢對他自小便定下婚約的妻子百般怠慢,甚至還加以傷害。
雲湄心裡一驚,蓦然擡眸望住他。許問涯垂着眼睛,長睫被蒸騰的水霧慢慢濡濕了,本便密匝匝的一片眼簾,漸次愈加厚重起來,遮住了眼底的神光,令人鬧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什麼。
雲湄抓住浴桶邊沿,兀自驚疑不定。
——這話是什麼意思?他發現了什麼?
——難不成她深陷在噩夢之中時,嘴裡無意識地嘟囔出了什麼洩露秘辛的夢呓嗎?
多說多錯,雲湄當機立斷,細緻地觀測着他的神色,并沒有妄動,半晌隻道:“興許是這幾日新婚,事務多,勞累所緻,這才冷不丁魇住了。”
許問涯淡淡喔了一聲,操着關切的語調詢問道:“是夢見少時的事情了?原本你睡在我懷裡,夜半有零星的水珠打下來,我睜開眼睛,看見娘子臉上都是淚。你在夢裡被誰欺負了?”
雲湄眼波微閃,卻是勉力堅持西貝貨的基本操守,紋絲不亂地道:“隻是些天馬行空的臆想罷了,睡醒了,也就忘了夢裡怎麼回事了。”
許問涯點點頭,他不想将夫妻之間的正常交流演變成一場刑罰一般的審訊,察覺她的避忌,他于是不再追問,還是那句話,他們已成夫妻,來日方長,隻要他始終耐心以對,總有一日,她會願意交付這些,讓他這個做夫君的知曉。她現下不願意說,隻是他做得不夠、沒能博得她足夠的信任罷了,又哪裡會是她的過錯。
雖然許問涯一路來過得順風順水,繼母的苛刻并未對他造成纖毫實質性的影響,但他也能切身體諒不幸之人的痛處。他的生母是一位溫柔至極的女子,是以,血脈相連之下,這是許問涯與生俱來的特質,他天生便情深款款,懂得如何愛人。
于是此事揭過不提,雙雙洗淨身子後,許問涯将雲湄抱至桌畔,喂她喝了些水,複又妥帖将她放在床帳裡,輕吻了一口她左眼的小痣,反手一揮,熄滅燈燭,“娘子安寝罷。”
眼下已是平旦,慣常到點就睡的許問涯被宮裡的風雲折騰了一整日,回來又面對妻子的淚水與婆媳争執,晚上還被拉着雲雨了一番,繼而事必躬親地善後,替妻子洗浴擦身,一通下來,已是困極。他眼下青影淺生,挨着雲湄躺下後,不一會兒便動靜全無,惟餘均勻的呼吸聲。
雲湄被許問涯湢室之中的那一番話給惹得心緒不甯,暗忖自己往後睡前得吃一些安神藥了,沒得當真說出什麼秘辛來,不等人家發覺,自行交了底,那可是蠢極。
複又在腦海中複盤香囊上珊瑚珠的事,從第一回見面交涉,一幕幕自腦中閃回,眼下自是睡不着了,翻來覆去輾轉反側,唯恐就此敗露。翻到第三下的時候,她意外發覺自己但凡一動,許問涯或是睜開眼睛、或是探手撫觸,總要檢查一番她的狀态,确定她無事,這才肯放心地補自己的覺。
興許是先前夢魇,令他益發留意她今晚的狀态。
待得他再次閉上眼睛,雲湄轉過目光,古怪地開始打量離自己咫尺之距的,這位潔白無瑕的人。
那種異樣的感覺,又開始滾過心頭,仿佛炙熱的熱流,燙得她心髒蜷縮。如果再坦蕩一點就好了,可惜她奴籍在身,做的又是欺騙之事,萬不是大街上的行人,無法坦然地接受日光的映耀,而是溝渠裡黑心肝的耗子,總是會被這樣熾熱的光芒所懾。
真是令人讨厭。
雲湄不再去管他,卸下輕手輕腳怕吵醒他的負擔,自顧自翻自己的,想要試探他的底線在哪裡,偏要他對她對她露出不耐煩、或是厭惡之色來,這樣她心底才好受——看吧,他也沒那麼真心實意,也沒那麼無可挑剔。
結果呢,許問涯的耐性簡直好到了極點,頻頻睜開眼睛,又是傳渡真氣溫暖她寒涼得不正常的身體,又是揉捏關節緩解她的酸脹,最後見她仍不消停,忍不住動了動唇,雲湄以為一場奚落終于要來了,卻冷不丁聽他操着困乏至極的嗓音開腔說:“娘子心難安甯,不是肉|體上的疼痛所緻,有人時刻陪着或恐會好一些。娘子試着睡覺吧,我看着你,若是被魇住了,我會及時喚你醒來。”
他擡起眼簾,眸中帶了淺淺的血絲,但一瞬不瞬地凝視着她,神情非常認真,擺出了與他話中承諾一般無二的、時刻對妻子投以關注的架勢。
雲湄見狀,更讨厭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