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半途,穿過一道垂花門時,雲湄側首問左右的人:“七爺呢?”
承榴是個到處跑的,有什麼動向盡皆拿捏在手,當即答道:“大人一早就往族學裡頭去了,那頭說是想要新聘兩個教工筆的西席,一幫人将将篩上來,等着最後選定呢。大人是個中妙手,是以特意請大人去把關。”
許氏的郎子與小姐們,俱都在自家族學裡讀書明禮,這裡頭沒得皇家學院那些個彎繞,老師們不論出身,都憑硬本事,有廟堂出身的大手子,也有行走江湖的野把式。聽說辦得很是不錯,外邊兒好些學生擠破了頭都想進來。但相同的,許家自己那些頑劣的、飛鷹走犬的,都不許入學,外頭就更别說了,管他什麼身份、多少家産,隻收笃志好學者。
雲湄喔了聲,漸次想起這回事來了。早間許問涯捏着她的耳朵,好似依稀交代過什麼,問她的意見,她困得迷糊,惱他煩纏,嗡哝着答應了,還探手推了他一把,随後他便起身走了。
思及此,雲湄稍稍放下心來。便如何老太太與嚴氏所說,這許七郎着實挺忙的,一段兒婚假都過得雞飛狗跳——這是樁好事啊!見天地黏在一塊兒,沒得無意中便露餡了。
說話兒間到了上房,今陽許氏枝繁葉茂,柳氏雖則隻生了一個十二郎,但底下除卻許問涯,庶出的繼子繼女堪稱紮上堆兒了,娶了妻的,時不時回家探親打秋風的,抱着流着哈喇子的小孩兒來嫡祖母跟前請安的,弄得滿堂烏泱泱地鬧,這景象,倒是比深德院裡頭每逢十五的阖家請安,還要紅火熱鬧。
雲湄來得晚了,自尋了個位置,嬌滴滴往那兒一坐,接過熱乎乎的茶盞刮擦起來,身旁奴圍婢繞,雖則臉上謙卑溫吞,實際架子倒顯得比堂上的柳氏還要大。嘴裡倒也沒有溜出什麼真心實意賠罪的話,零星幾句輕飄飄就揭過去了,偏柳氏窩着火,還要大大方方地擺出慈祥婆母的臉面來赦免她,做出一副融洽和樂的樣子。
柳氏除了比柳芸多吃了十幾二十來年的鹽米,其實跟柳芸差不多的樣兒,心思都擺在臉上,特特兒是一生氣挂火,簡直肉眼可見。雲湄看她這副吃癟的神色,兀自暗笑。
這許七郎動作還挺快的,也不知他做了些什麼,不光柳氏,便連那柳芸也安安分分地垂頭倒茶,偶然有妒火流瀉出來,也是盡量藏頭露尾地,渾不敢讓她發覺。
但雲湄倒沒有就此卸下心防,作為被為難長大的主兒,她非常了解柳芸這種眼神——這不是認栽,反而非常不甘。真怕柳芸哪一天憋壞了,破罐子破摔地捯饬出更離譜的事情來。
至于繼續抄家訓,誰又敢再提。雲湄依樣敬了茶,及到早食,又寥寥給婆母布了幾筷子菜。柳氏哪有不受的,無論如何暗流洶湧,明面上隻能強撐和樂。
滿屋子的妯娌盡皆新奇而羨慕地盯着雲湄看,雖然嫉妒者有之,但壓根沒人敢替柳氏鳴上不平,嚼上這宋家小姐半句舌根。待得散了堂,酸溜溜的閑話也帶不出上房,沒辦法,自家夫君若是能争得麒麟子的頭銜,還這般珍重妻子,自己又哪裡用得着在這慣愛攪弄是非的柳氏跟前做小伏低呢。
雲湄一身輕松地出了上房,慢慢悠悠地踏上遊廊,往清源居回轉,走至泰半,恰巧來了個門房的小厮沖她打拱,恭謹地詢問道:“七太太,車已經套好了,随侍的人都在門上侯着,咱個來問問,什麼時辰能走呢?”
雲湄這才想起今日要返外家,皇帝那天傳召,将整個婚期的計劃都攪亂了,于是原定的回娘家歸甯、入宮謝诰命的恩,連串兒地往後推了一日。
江陵離今陽山長水遠,雲湄打業康伯府出閣,歸甯也是往那兒走個過場。想起那個要與她前後腳嫁進來的何冬漣,雲湄還有些期待見到她,轉頭笑着沖小厮道:“要等七爺回來,怕是得一會子,所以你們别提着心侯着,且松散吃茶去吧。”
言訖,指頭縫兒一漏,又賞了足量的茶水錢,鬧得那小厮點頭哈腰益發殷勤,回去一傳十十傳百,好一個溫柔的名聲,便如此在下人裡頭播散開了。
橫豎也是幹等着,雲湄回到南窗下自行沏茶——畢竟傍身的功夫不能丢,像是制香、插花、茶藝等等這些個,就算往後不幸一敗塗地沒得好下場了,隻要留得一條命在,也能翻出來掙銀錢的。
隻是不知怎麼的,始終靜不下心來,興許是沒得人黏糊糊地攬着她窩在懷裡了,甚至四下裡的丫鬟見她沒得驅使,俱都安靜退了下去,獨留她一個,恰巧秋風打窗縫兒裡吹進來,零落滿室凄涼。那些夢境的餘韻趁機翻上腦海,攪亂心神。雲湄不得不承認,這些不屑想起來的往事,哪裡又是不屑呢——是不敢。它們早在她心裡頭烙下了疤。
好在每到這時,雲湄有一記屢試不爽的妙招。東張西望,睃來望去,見沒得許問涯回來的迹象,于是走至東邊的一擡箱籠旁,瞧着是置放她帶來的雜物,實際上内有乾坤,雲湄探手摸索,從底下抓出個平平無奇的盒子來,任是誰也打眼瞧不出來,這是一隻骨灰盒。
這些年了結的人或事,盡皆被她弄進了這個盒子裡,敲她腦袋、差點要了她命的趙老翁自然不例外,被厭鎮術壓在骨灰盒最下層的暗格之中,時刻提醒着她,自己這一路,究竟是怎麼活過來的。
雲湄探出指尖,撫摩着底層符箓的紋路,這趙老翁,不光死得尤為慘烈,歸西後還被厭勝鎮壓,照那玄之又玄的說法而言,那便是被她弄得連輪回都不能入了。
雲湄臉上漸次綻放出笑意來,那點子經年的、時不時泛上來折磨她神經的痛楚,也随着細細密密地綻放在指尖的,鎮魂紋路的奇妙觸感,給有效地按捺下去了。
一張般般入畫的嬌靥,分明是天真爛漫的、再溫柔無邪不過的長相,當這縷吊詭狠毒的笑意逐漸爬上整張臉時,兩相對沖,不但不突兀,反而顯出了一種與生惡劣的和諧感,十分惹人側目。
窗棂外秋風凄瑟,許問涯養在院子裡的花樹落英缤紛,花葉與塵埃混雜一起,零落成泥。南圃的園丁将将整理完那頭的花草,這會子握着鍁子奔過來,弓腰鏟泥,沒顧得上的地方一經人走過,足音咯吱,将花與泥壓得愈發密不可分。
臉上的表情,再去規整已經晚了,好在長長的衣袂垂下來,将骨灰盒全數遮蓋。
“郎君回來了?”隔着雕花窗棂的空隙,她沖外面那人展露笑顔,沉溺于往事的神色盡皆褪去,可哪又知道他向來以眼神洞徹人心,精準捕捉到她一雙剪水秋瞳裡,還殘餘着耽于複仇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