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問涯說着,拉過她的手,挪動了下串在她腕子上的金線,長指劃拉過幾面金牌與兩雙鑰匙,“這幾張都是京郊的莊子,娘子挑一個地方,以後我下了值,盡量往那兒來?”
他的自由來去,放在世家婦身上,着實是不大被贊成的。雲湄雖然有些意動,畢竟這一趟還有遺憾,時間趕不及,山莊裡的名品溫泉,還沒能享受。可是心動歸心動,嘴上也隻本分道:“我得侍奉公婆。”
許問涯聽罷,微微壓了一下眉角,一時間沒說什麼。柳氏便也罷了,都是些小伎倆,明面上的來往起碼還是勉強過得去的。但他那個父親……
當年他阿娘的死,沒那麼簡單,改嫁的念頭一動,他父親那一些留人的手段,想想都實在教人惡心。許問涯雖然不願意承認,但于權術的算計上,他實在與他一脈相承,不然也不能年紀輕輕便在宦海之中風生水起。
當然,一些掌控欲,也是與生俱來的。那是印刻在骨子裡的、惡劣的傳承。眼下隻能時刻提醒自己,這些特質,花在官場上是如魚得水,但在感情上要多加縱容,争取不重蹈那瘋魔的覆轍。
因為當年的舊事,許問涯對這個父親隻有厭煩和憎惡。父子之間不是普通的罅隙,而是無法逾越的鴻溝。
不過,許問涯并不想把這些煩心事過渡給無辜的妻子,壓下思緒,換了個輕松的語調,以家常的口吻說:“有什麼的,四哥他們也總是以事忙借口說不在老宅住,接了江陵的任後,幹脆把四嫂一塊兒往那廂帶了。他們要說,也是先說我上頭的哥哥,還輪不着我。”
雲湄也略略知曉,許三老爺的妻子,對鳴陽郡主這個二嫁婦頗有微詞。早前葉皇後還沒卷入巫蠱案的時候,她不敢表現,後來事發,葉皇後受冷待、太子也被帶累削權,鳴陽郡主原先的夫家堪稱一落千丈,葉皇後說是将鳴陽郡主當親女兒對待,但到得這般連自保都難辦的地步,哪裡還能顧着給她撐腰?
眼瞅着婆媳之間的水深火熱一觸即發,許四郎便幹脆将鳴陽郡主帶着一起赴任了。
許問涯方才的一番思量,雲湄根本不得而知,隻想着許問涯與他那些兄弟不盡相同,他将來得掌家印的,作為他的妻室,有些事情不能鬧得太過,該做的面子功夫還是得做到位的,哪怕柳氏當真是個鬧天鬧地的攪事精,她明面上也得将晨昏定省做到位,以把持孝道。
所以當下隻含混地說:“再看吧。”
不過……她偏頭看了許問涯一眼,他說起這些家常來,那一句“還輪不着我”,神色還挺可愛的,顯出一段貴公子的驕縱感,對于許問涯才及冠沒多久這回事,雲湄頭一遭有了實感,也确實是年齡小,才會留存這種沒來得及褪幹淨的驕氣,不像她,雖然比他矮上幾歲,但鞘囊裡揣的是毒婦的芯子,一路磋磨過來,早就沒了這些俏皮勁。
這也是私底下親昵接觸,才有機會看見的鮮活,若是以她真實的身份,哪裡能見着這樣的許問涯。
一時間新奇地多瞧了兩眼,在他疑惑望過來的那一霎,調轉腦袋看窗外風景去了。
***
時近秋闱,京城範圍的秋試督辦交由何大儒把控,正是忙的時候,等閑抽不開身。夫妻兩個倒也沒麻煩他,橫豎這又不是正經的外家,這趟歸甯,意思意思得了。
人是由何大儒幾個信得過的老門生接待的,男子們湊在一堆,又都是位高權重的主兒,聊的話題,不外乎一些時局的動向,政策的更張。
雲湄不大耐煩與他們聽朝堂上的事,昏昏欲睡,眨眼間扭了兩下坐姿。也就是這細枝末節的動作,令許問涯看出來了,“娘子不是與何家姑娘是手帕交麼?晚膳開席還有一段時間,你去與她見見吧。”
雖然永靖公主憑借一己之力調轉了京城的風向,令時風開化了不少,但業康伯府這樣的門第,任爾東西南北風,是照舊規矩重,一些繁文缛節,也是他們的底蘊所在。何冬漣沒出閣,等閑不能出外院來接待,更别說是男子多的場合。雲湄點點頭,由伯府的門房婆子比手引領着,自行往内院去了。
雲湄很快便見到了何冬漣。
彼時何冬漣正在找幕籬。因着算起來,她已然很久、很久都沒出門子了,所以,對于幕籬的去向,底下伺候的丫鬟們居然一時半會兒也摸不着頭腦。于是,整個謹行院都跟着忙得團團轉。
陡然見雲湄由婆子帶進來,何冬漣懵了片刻,趕忙湊上前拉住她的手,身上還有急切的餘韻,半晌才緩過來,嘟囔說:“我正急呢,想着姐姐今日跟着姐夫歸甯,出雙入對的,實在沒有單獨把你喊過來的道理,隻能幹脆出去見你了。”
她一貫規行矩步,倒是鮮少有這種躁動的時候,姑娘家的活氣煥發出來,雲湄看得可愛,想伸手撫撫她毛毛躁躁的鬓發,剛要開腔——
“你直接出去見不就是了,用不着找帽子。”
冷不丁,斜刺裡橫進來一聲,也緊跟着一道“倏倏——”破空的尖銳動靜。雲湄循聲轉頭,就見一勁裝女子弓挽滿月,正往不遠處的稻草人身上射。觸及她的目光,微擡了下巴,便算作打招呼了,幹淨利落,沒有多的繁瑣見禮,眼睛一觑,又偏回去瞄準。
何冬漣有些嗫嚅,“可是,如果教祖父知道了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