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問涯循着她的指尖看過去,隻見盈滿整片矮牆的紫鈴藤被足量的暮晖肆意浸泡着,愈加顯出極其濃稠的絢爛顔色,是異常奪目的存在,倒是着實漂亮。
在這滿園的伶仃秋草裡,确實容易引人投以注目,并沉浸其中。
許問涯看完,嗯了一聲,臉上挂着淺笑,卻愈加顯得沒甚表情,讓人摸不透其意味。他轉過臉來盯了雲湄須臾,道:“那就是白天挑的那些花卉,不合娘子的意了?眼下看一叢野生的攀牆花,都覺得稀奇。”
雲湄自卉香山莊乘車過業康伯府,晚膳前還被何冬越拉着嘗試了一番射箭,這麼來去活動,饒是山莊的仆從盡善盡美,而今鬓發也總有幾縷散亂。許問涯探手,慢條斯理地給她梳發,完後拈了她一绺綢緞般的青絲,放在指尖勾勾纏纏,初始顯得極盡愛憐,後來卻莫名越繞越緊。
雲湄畢竟是惡意裡浸泡大的,對危險的感知足夠敏銳,現下自然覺察到了一種緊迫感,就好像手上的動作,代表着他正在燃燒的耐性,她必須及時作出令人滿意的回應,此事才能善了。
真是當下的時光太過惬意,飲茶賞景慢慢悠悠,從而疏忽了,有珊瑚珠的埋雷在先,她居然還這麼不避諱,這不是險些将他心中的疑影坐實了嗎?
心驚肉跳,她脫口道:“野花都是瞧個稀奇而已,自然沒有山莊裡正經精緻嬌養出來的好看啊,更别說是咱們白日裡一塊兒挑的。”言畢還不忘倒打一耙,拿一種無辜的神色瞄了他一眼,“郎君這是怎麼了?一叢花而已,我多瞧幾眼,你不高興呀?”
許問涯端量她的表情,半晌,松開了那绺發絲。
他的神色有些古怪,轉臉看向了别處,對自己的剛才的反應感到奇怪和抵觸——那樣細微卻極具壓迫感的動作裡,似乎有他父親的影子。剛才的神情,定然也是如出一轍的醜陋,幸好方才她沒有始終看着他的臉,而隻是捧起蓋碗啜茶去了。
這是怎麼了?說好不可以這樣的。
就算那香囊跟何家小姐無關,當真出自“宋浸情”之手,那又怎樣呢?齡玉已經嫁過來了,成了他的妻子,兩家的聯姻一成,乃是輕易無法更改的事實。
兩人瞧着青梅竹馬,實則多年沒有聯絡,早前發生的那些事,都隻是前塵而已,他當年沒有心思參與,現而今也自然沒有資格忿忿置喙,隻能把目光放在當下,盡夫君所能去左右。
急切地想通過不磊落的手段去強行更改,這又跟父親有什麼區别?他斷不能成為自己所惡心、讨厭的人。
少頃,許問涯偏過頭來,那些莫名其妙浮現的陰沉已然散盡,換了副日常的關切之色,“疼麼?”
雲湄臉上勾出幸福的笑意來,“梳頭發有什麼疼的,隻是……”她睃了對坐的門生們一眼,羞赧垂目,睫毛撲閃,“這麼多人都看着呢。”
許問涯一時半會兒沒搭話,隻是緘默地将剛才被他糾纏了一番的秀發慢慢撫平。良晌,他神色複原,又是一種常見的溫和柔軟,牽起她的手,面向旁人說:“天色不早了,我與夫人有事在身,得早些安置,深謝諸君今日的款待。”
雲湄跟着起身,間或尋機觑了一眼他的狀态,還是那個以禮待人、滿身光芒的許問涯沒錯。就好像不久之前的插曲,隻是一個無法捉摸的泡影,亦是她近來神經緊繃之下,産生的一場幻覺而已。
***
鐘清坊離業康伯府不多遠,雲湄提議走路去,權當散步消食。她雖然沒有暈船那麼怯車,但成婚那日已經坐得盡夠了,短短幾日的波蕩下來,也是再受不住。
相處下來,她發現許問涯事事都以妻子為先,現下有些想頭,都不用捏着心請示了,脫口便能得到準允。
果不其然,許問涯答應得很是流利,出得門子,一面拉着她往旁側的直道上走,一面介紹說:“上京是錦繡地,這個辰光,今陽各處都落了鑰,但這廂非也,好些活動才将将起始。從這裡往鐘清坊,有一條連綿的燈市,原本坊之間力求清淨,但那兒是永安寺例行接納‘财布施’的地方,是被朝廷允許的,有此前提,也是格外熱鬧,娘子若是不怕吵的話,我們可以走燈市穿過去。”
雲湄聽得神往,自然說好。以她的身份,有機會見識這些乃是福氣,哪裡有臨陣推拒之理。
拐出伯府所在的巷子,步子慢慢踱着,視野之内漸次亮起零星的燈火來,極目看去,天上挂着不甚明顯的彩線,一路各自交錯、綿延鋪展,落下繁多的燈籠來,将原本趨向深沉的夜幕,點得燦若白晝。
雲湄在一門心思觀燈,許問涯則在一門心思看她。
見到迤逦的燈火,她的步子顯見得雀躍了幾分,燈市雜亂,各色貨物堆堆壘壘,她的視線又始終放在高處的燈籠上,許問涯心覺不妙,及時拉住她的手,果然她足下一絆,因着牽拉,好險才沒摔着,随着他帶動的力,踅身扭進了他懷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