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算有驚無險,許問涯摸了摸懷中妻子茸茸的腦袋,“先前祖母與我說,江陵宋府的三小姐年紀尚小,教我讓着寵着,對小娘子要寬縱些。但娘子嫁過來後表現得淑靜溫良,我還總是對祖母的話沒有實感。”說着,他将雲湄揪出來扶正,給她理了下發髻,捧着她的臉蛋輕笑道,“現下知道了,果然還隻是個小姑娘。”
雲湄被這一幕鬧得很窘,自己哪裡是他嘴裡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分明刀山火海都過來了,見到從未觸及的新鮮玩意兒,卻還是這麼不沉穩,也是奇哉怪也。
當下大覺丢臉,隻從喉腔裡嗯出一聲,繼而偏過頭不好意思與他對視,佯作一副遊逛正酣的樣子。兩旁店肆林立,也有野台子上說書雜耍的江湖藝人,細線下懸吊着的、富有佛教色彩的燈燭,照亮芸芸衆生不盡相同的臉容,是大為熱鬧的世俗氣。
各色事物在她眸中流轉,許問涯放慢步調,随着她的步幅走在她的身側,看着看着,便生出了一種錯覺——這萬千燈火不必多眼,視線她一人身上停駐,便盡夠了。
見她不願承認,他笑意漸深,注意到她的視線總在那些攤子之間流連,于是吩咐下人購買了一碗櫻桃酥山,随木勺一塊兒捧着遞給她。
雲湄脊背有點癢,那是來自明湘的鮮明注視。那攤販交付時,例行淋了一勺濃厚的甜漿,鬧得她涎水都在分泌了,可嘴上還隻能恪守着說:“郎君忘了,我不愛吃太甜的東西。”纖秀的黛眉微擰,控訴地指着順着酥山淋漓下落的甜漿,“你看這——”
許問涯觀察她的表情,看出了幾分口是心非的意思,于是難得強硬道:“買都買了。”
雲湄瞥了眼目光幽幽的明湘,裝作不情不願的樣子接下了。
一勺遞進嘴裡,當即心花怒放,但千萬不能表露,神色淡淡,始終繃着臉,一副不怎麼受用的狀态。
許問涯攬過她的肩,俯身去盯她的臉,伸手在她鼓鼓囊囊咀嚼着的腮幫子上捏了一下,“眉尖都翹起來了,還說不愛吃?”
雲湄堅持着不接話,從燈市街頭走至街尾的這一路,她一勺一勺吃得極盡矜持,仿佛本着不浪費的美德,才有始有終地将它整個兒吃完。
一路來,她沒開口要什麼東西,許問涯倒是從挑花事件中錘煉出來了一門功夫——他憑着觀測她視線落點的技巧,給她買了一大堆家夥什。
出得燈市,雲湄見身後跟着的幾個仆人身上叮裡哐啷、琳琅滿目,不由一陣失語。
她看了一眼明湘,明湘也放棄了,沉默地跟在一旁,一副神色輕淡的樣子。隻要東西夠多、夠繁雜,就等閑察覺不出個人愛好,于是索性不再管太多。橫豎都是大人自說自話買下來的,雲湄确實沒要這要那,暴露不了什麼。
過了永安寺的牌坊,鐘清坊就在跟前。那宅子坐落在坊北,三進三出,面闊不多大,是個臨時休整的地方。許問涯每年最忙的時日,都在這兒下榻,離宮裡近,走便門出去,過昌華門就能入天街。
門房早得到快馬消息,一切安置妥當,隻等兩位主兒莅臨。一見動靜,即刻出來比手相迎,将夫妻二人延請入内。
院子裡花木扶疏,一步一景,處處花香點綴,是許問涯一貫的愛好,雲湄早都見怪不怪。
空地上擺了戟架,幾行寶刀正由仆人脫鞘保養,雲湄瞄了一眼,便連鞘上也嵌有瑪瑙,要麼就是镂雕成各色奪目的模樣,倒很符合許問涯的作風——花裡胡哨的燦爛衣着,配煌煌耀眼的刀兵。
偏偏他生得風儀超群,再怎麼打扮,也并不顯得喧賓奪主,那些希貴的飾物與面料,一經盛顔所壓,盡皆淪為陪襯。
從前雲湄認為的美,是喬子惟那般的,清水出芙蓉,無需濃抹也不要淡妝,因為任何粉飾都是多餘。初見許問涯時,她十分怪異于這貴公子的嗜好,但這陣子的相處下來,倒是硬生生把他給看順眼了,甚至也開始覺得,他就該配最好、最絢爛的東西。
哪天他疲于打扮,那才是奇哉怪也,一定哪方面遭受了重創。
二人沿着長廊往上房行去,雲湄想起一件事兒來,扭頭沖許問涯彙報:“那信物,我已經交給何家二小姐了。”
許十二郎與何冬漣的婚期,定在了來年開春,至于信物,又是許家祖母操辦的。何冬漣接過的時候,臉上沒什麼由衷的欣悅表情,眼裡掩着幾星落寞,嘴上謝着,實際顯得非常心不在焉。
當時雲湄便想,許問淵活得荒唐,何冬漣又心有所屬,這二人,十之有九要成一對兒怨偶。
許問涯颔首,“具體事由,有柳氏籌辦,不會再麻煩娘子了。”
雲湄總覺得他說話太過客氣,但觀其神情真摯,才發覺這其實是對妻子的關懷入微,壓根不是面對外人的那類誇張疏離的客氣。她不由莞爾說:“小事,不麻煩。”
說起那許問淵,倒是老長時間沒見着了。昨兒聽承榴閑侃,好似罰進了許家老宅的藏書閣裡頭閉關去了,也不知為着什麼事兒。
何老太太把承榴點給她,是一樁十分明智的舉措。這丫頭看着傻傻咧咧,幹啥都毛糙,實則于交際一道上,很有自己的獨門技巧。不消什麼以貴重的禮物去特特兒地跟人套近乎,有時候甚至隻需一把瓜子兒,就能即刻同人唠嗑起來,繼而打成一片了。
雲湄嫁來今陽短短幾日,便打承榴那兒聽來了老多八卦。包括柳芸的那塊帕子,還成了她應對柳氏姑侄倆的刁難的利器。
到得寝房,就見繡屏後的衣桁上鋪展着诰命的翟衣,一頂兩博鬓的寶钿花钗冠,就置放在旁側的高腳圓桌上。這是明日入宮所着,仆人們提前擺了出來。
那翟衣以青羅為繡,冠有花钗九珠,羅縠的襈緣呈現出耀眼的朱色,處處工細至極,乃一品命婦的冠服标準。①
這是真正的富貴榮華,外命婦的頂尖追求莫過于此,更别談就這麼明晃晃地展現在咫尺之距的眼前——這樣的沖擊力,鮮少有人能夠免俗。
雲湄也不例外。
那密匝匝的精緻繡線,在月色之下光華流轉,其惹眼程度,簡直教人一錯不錯,一時半刻根本移不開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