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玄朗忍過那陣疼痛,才冷冷道:“我當然清醒,要不是為了兄長,今日就當是我出将入相,與盈盈生兒育女,也輪不到兄長不情不願地替我受這份罪!”
養父這些年對他一直很好,雖然他并不是陳家的兒子,但養父撿回他後一直視他如己出,終身不另娶,将與謝家定下的婚事給了他。
隻是被兄長認回國公府,親人相見之後焉能沒有怨恨?
他們是雙生子,隻憑出生的時辰定大小,當年聖上起事,鎮國公奉命率兵鎮壓,但暗中雙方早有往來,因此父親臨陣倒戈後,哀帝大怒,要擒拿裴氏族人,護送他的忠仆力竭身亡,他才被養父撿到。
裴玄朗以為他也算是好命的人,年少經曆疫病,也隻是高燒了幾日,旁人家勉勵子孫上進,都以他為榜樣,未婚妻子也是一等一的出挑,可直到遇見裴玄章,他才曉得原本自己可以做出什麼樣的成就。
他所向往的縣令一職,不過是鎮國公世子履曆上的一筆,鄉間德高望重的舉人老爺連邁進鎮國公府的大門都難,想見裴玄章的人從早排到晚,他們懷着各不相同的目的,申冤、求官、交遊……
連要他心愛的女子陪裴玄章睡上幾晚,在母親眼裡都是委屈了長子。
即便是他成為裴府的二公子,為了鎮國公府和他日後,生死關頭也要盡全力保證裴玄章的安危。
因為血脈相同,他這幾日在隔壁聽聲,偶爾恍惚,仿佛榻上與盈盈相擁在一起的男子已經變成了他,可又難免會想,這些本來也都可以是他的。
假如那日走失的是裴玄章呢?
侍從們噤若寒蟬,不敢發出一聲,他們都知世子爺的脾性,他雖然耐心溫和,輕易不會動怒,有時奴婢們犯錯也隻是告誡申饬一句,然而實則嚴厲,不過是有時認為不必和下人們多計較,又并非那等視人命如同草芥的宗親貴胄,反而顯得寬仁。
但二公子與他們身份不同,又是行走不便,才回到國公府,世子恐怕是對待将來的兒子都不會有對二公子這樣噓寒問暖。
可世子畢竟注重規矩,即便能容一時,也不能允許二公子一而再再而三地冒犯。
然而他們似乎擔心得有些過分,世子重新擰了帕子,聲音溫和,不疾不徐道:“你若不是陳家的兒子,弟婦就不會做你的妻子,陳家無子,謝氏另外為女兒尋找夫婿算不得毀約,與鎮國公府有何關聯?”
不過須臾,裴玄朗幾乎以為兄長面上的不悅是自己的錯覺,他仍是被人追捧的高潔雅士,即便被譏謗挖苦,也能心如止水,不嗔不惱。
“她這樣的品貌,再找一個富戶不難,她隻會同她的丈夫生兒育女。”他揮退侍從,眉眼低垂,輕聲道,“你那時為何不與她講明呢?”
他開始責令二郎與父母講明,是以為二郎有嫌貧愛富的意思,但後來裴玄朗行走不便,又被診出不能生育的患症,他以為退親沒什麼不好,甚至母親把謝懷珠認作義女,另嫁他人也可。
隻不過要損失一份陪嫁而已。
裴玄朗有些煩躁,這其中的情由他已經同兄長說過幾次,那時兄長分明也默許了,可現在還沒開口,就被打斷。
“是你自負,以為謝氏除了嫁你再也尋不到旁人庇護,必然會被權貴欺辱/亵/玩,還是自卑,不願教人知道退婚是因為你不能生育且不良于行,看着她與旁人雙宿雙飛?”
裴玄章淡淡道:“你總說自己是個廢人,偏偏又不甘心沉寂,屢次做出些事情,無非是盼着有朝一日能重新站起,還能做弟婦真正的丈夫,這些話你對我說說也就罷了,将來與她撫養子女,回憶起今日不堪,難道也是對她含譏帶諷,倘若真是如此,那倒不如現下一紙休書,為時不晚。”
休了盈盈……裴玄朗不過是想了一想,心中立時如針紮一般,他阖上雙目,聲氣漸弱:“我有私心不假,兄長倒是鐵石心腸,您不知她有多好,就算得了她的身子,休棄也不覺得可惜,現下你什麼好處都占盡了,又來長篇大論地說教,難道以為這樣就能撇清自身,仍舊高高在上,覺得自己光風霁月?”
他不想去面對一張和自己相似的臉,曾幾何時,他靠近兄長就無比歡欣,以為自己總有一日能與他一樣,然而現在他隻能坐在椅上,像是任人宰割的魚肉,隻能期待旁人的幫助施舍,再也追不上兄長一星半點。
即便是治好了雙腿又能怎樣,他年歲漸長,那時再要出仕為官也遠遠及不上兄長的成就。
由冷轉溫的巾帕被輕柔取下,風吹過處,化作一聲輕輕的歎息。
“玄朗,我從不是什麼好人。”
裴玄章拍了拍他的肩,似有幾多怅然的歎息:“我偶爾也會有我的私心。”
沒有誰願意永遠承擔手足為自己而重傷的歉疚,他也一樣懷着卑劣的心思,試圖用百依百順彌補這份虧欠。
這一點他與父母并無二緻。
盼着二郎娶了弟婦會心滿意足是真的。
但如今,想弟弟休妻也是真的。
他垂眸道:“我奉上命,須得出去兩日,你先回懷思堂住,仔細想想,想清楚了再來尋我。”
皇帝馬上出身,好武剛厲,眼裡容不得沙子,隻是這兩年歲月不饒人,禦門聽政的次數逐漸減少,可幾位皇子正當壯年,鎮國公府作為從龍的勳貴之一,已經默認站在太子一邊,行事更須得小心謹慎,他不能再在府中耽擱,以免被有心人窺出實情。
鎮國公府這片地方原是陳留王住宅,後來陳留王早夭,身死國除,又被賜給第一位鎮國公做府邸,裴氏的先祖翻修重建過兩三次,空置的院落頗多,懷思堂就是其中一處。
裴玄朗對府中位置熟悉了許多,雖知這個地方離自己與盈盈的住處太遠,離開臨淵堂,他再想順着密道去探望盈盈就有許多不便,但留在此處,又恐被人發覺,不好明言,悶聲應了一句是。
謝懷珠正在和紅麝安排明日回門要拿的禮物,沈夫人雖有些瞧不上她,可在這上面并不虧待謝家,她再往這裡填上一點心意就夠了。
母親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女人,隻是等謝懷珠記事以後,她的指腹掌根都有厚厚的一層繭,輕輕一撫,勾起她嫁衣的幾縷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