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第三日,謝懷珠梳妝過來辭别沈夫人。
鎮國公府的二少奶奶獨自歸甯,沈夫人是樂見其成的,即便聖上沒派自己這個兒子外出,她也不願意教玄章陪着謝氏回去。
一來熟悉二郎的故人再見到長子的時候必定吃驚,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的變化,難免會問起一些長子不知道的隐私,雖說謝家早就敗了,即便識破長子替娶,鎮國公府也壓得住這樁醜聞,可多一事總歸不如少一事。
二來她仍有些擔心,謝氏這個女兒着實生得好,就是皇爺那幾位寵愛的宮眷也比不過,她一直以為世子是嬌慣她的二郎,自然不會懼怕,若是日子久了,彼此生出情意,假夫妻做成真夫妻,鎮國公府的臉都要丢盡了。
她望向謝懷珠的腹部,雖說他們兄弟兩個的年紀還不到急于求子的地步,可她還是盼着盡早能塵埃落定,一切盡早回到正軌。
“二郎雖是有事,可到底沒能陪着你回去,親家母怕是要嫌我家禮數不周了。”
沈夫人讓人拿了自己備下的玉镯來:“這還是先頭娘娘在的時候私下給我的,沒記在冊上的好東西,算是我替二郎向親家賠罪,你在莊子上先住一夜,多陪陪你母親。”
郎君能入陛下的眼,謝懷珠隻會替他歡喜,阿娘知道情由也不會生氣,不過婆母的禮數如此周到,她笑盈盈道:“妾替阿娘謝過母親好意,二郎是跟着世子去長見識的,妾和阿娘都明白他謀官不易,怎會多心呢?”
言者無心,聽者卻有意,沈夫人暗暗攥緊了帕子,朝廷選官,容貌體态十分要緊,要是二郎的腿沒被炸傷,憑着長子舉薦,也可得個不大不小的官做,可偏偏他連站起來都不成,淡淡道:“他之前散漫慣了,哪受得了官府管束,國公府這點薄産還是養得起閑人的。”
母親口中二郎的性情與裴玄朗本人并不相同,謝懷珠有心為自己的夫君分辯,含笑道:“二郎自從跟着世子曆練,性情沉穩了不少,如今又成了婚,該是個大人了。”
沈夫人觑了她幾眼,她眼前的郎君當然沉穩,二郎鬧脾氣又不會鬧到她面前去,不過笑了一聲,平淡道:“且不說兩浙文才輩出,金陵又是天子居所,四海英才彙聚于此,就算二郎從前在鄉野間算個人物,到了京城,你也不必對他督促過嚴,夫妻失和就不好了。”
謝懷珠壓下到唇邊的話,低低應了一聲是。
就連辍學耕地的陳伯父都會盡可能供養玄朗這個養子成才,她以為似鎮國公府這等勳貴人家更應當勉勵子孫上進才對。
怎麼婆母的意思聽起來卻像是甯可出資養兩個閑人,難道就因為二郎沒從小養在她身邊,不願多費心力?
可她明明清楚,二郎的心比誰都高,否則他們在鄉間安穩一生就好,不必從軍賺取功名。
沈夫人等謝懷珠退出去許久才用指節叩案,歎氣道:“二郎,出來罷,你媳婦已經回去了。”
車輪辘辘,侍女推了二公子的輪椅從屏風後走出。
裴玄朗讨厭人抱,特别是比他嬌小許多的侍女,等輪椅停下,才自己伸手搭在座椅扶手處,吃力挪到上面。
隻這麼一個動作,他就滿頭大汗,用力時雙手骨節畢現。
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沒有不疼的道理,可每每看到他這張與玄章相似的臉上寫滿頹喪,她又不忍心再看,世子願意擔負起幫扶弟弟的責任,她也就聽之任之了。
好在他這兩日安分許多,不聲不響搬去了懷思堂,聽臨淵堂的下人說,二公子已經不那麼抗拒被人直視雙腿。
這是好事,沈夫人不免欣慰他們兄弟二人情誼,經曆這些事後,竟還能兄友弟恭:“娘不是那個意思,隻是你媳婦看着是個心高的,提前壓一壓她的心,省得日後受不了。”
裴玄朗垂眸,母親說的其實都是實話,來了金陵,他才發現天下英雄真如過江之鲫,他在盈盈心裡是寶珠,扔進皇城,不過是一顆魚目。
好比宮裡内承運庫裡篩選東南沿海進上的珍珠,一箱的明珠傾在羅盤上,内監的手滾上幾滾,不同品質的珍珠就落到自己相應尺寸的夾層。
宮裡隻留下頭等尺寸、色澤的上品打首飾,他混雜其中,雖然不算是滾落到下層的最次等,但也無人在意。
兄長有時候說的沒錯,他即便沒有斷腿,也未必能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成就,隻不過這件事給了他怨天尤人的借口,不必強忍着心裡的憤懑,在人人羨慕的兄長面前裝作若無其事。
他緩緩開口:“阿娘,我想到郊外走走,好散散心。”
因為身體不便,他很久都沒去探望過嶽母,崔夫人一向對他很好,隻希望他能對盈盈百依百順,做女婿做到他這個地步,實在很不應該。
沈夫人對這個兒子一直是予取予求,反而不像對玄章小時候還偶爾嚴苛教導,笑道:“這也好,多叫幾個人陪你去,逛兩三日不妨事。”
夜裡飄過一場雪,晨起時金陵的青石街道上隻留下薄薄霜露,馬滑難行,但郊外的山坡還覆着一層晶瑩剔透的白。
崔氏早早等在門外,她夜裡睡得不好,一直等到鎮國公府的馬車停在面前才覺得心安。
謝懷珠輕快地跳下車,伸臂攬住母親:“阿娘,快些進去,哪有在外面等我的道理。”
崔氏往她身後瞥了一眼,隻看見紅麝一個,淺淺笑道:“玄朗沒陪你來?”
自從玄朗被認回國公府,她其實一直擔心這樁婚事難以美滿,從前是謝家不嫌棄陳家貧寒,丈夫相信朋友的人品,可是丈夫做官時與國公府也沒有來往,不知鎮國公夫婦脾性如何,她和女兒在金陵住着,玄朗也不肯上門拜訪。
換作是以前,就是盈盈兩三日不上門,他也要找個借口過來幫忙做活,不是砍柴挑水,就是幫崔夫人買些針頭線腦,糕餅果子。
誰沒有過年輕的時候,那點心思她還不懂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