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早上到現在,晏景總算聽到了一句合他心意的話了。
他意外看向奚啟,露出一個贊賞的笑:“逃!”
兩人尋了個講師書寫案例,弟子們專注做筆記的時機,悄悄起身朝出口走去。然這小動作還是沒逃過主講兼紀律維持人的眼。他眼睛一挑——
不知好歹的臭小子!這樣的課他們多少年也未必能聽上一回!不抓緊記筆記還想逃課?
正欲喝止,卻發現其中一人有些眼熟。
那是……
奚啟小師祖!
這——
走就走,何必搞得偷感這麼重呢?
主講搞不懂。
但他還能怎麼辦?當沒看到呗。
*
走出傳道閣晏景明顯松快了不少。
他轉身問奚啟:“你接下來應該沒事吧。”
按原本的安排奚啟整個上午都該在裡面聽課,如今溜了,那剩下的時間自然該空出來了。
奚啟也非常知趣:“從現在到明天卯時。我的時間都可以給您。”
“不是說要做向導,帶我參觀嗎?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陪我去以前的世外峰瞧瞧。如何?”晏景的主意拿得又快又随意,像是一時興起。
奚啟:“自然奉陪。”
這次換了晏景帶路。
他沿着當年蒼行知帶他去拜見微明的道路,來到曾經的世外峰附近,周圍一片郁郁蔥蔥,一時竟辯不出世外峰是哪座。
好在多瞧幾眼還是認了出來。
順着山道往上,昔年被雪覆蓋的山地,綠意盎然,生機勃勃。
“我自九歲上山,第一次離開此地時二十有六。”晏景目光掃視過周遭,“完全瞧不出過去的影子了。”
兩人走了許久,終于尋到一些斷壁殘垣。是以前半山庭院的根基,晏景踩到石柱上望了望整片遺迹,又回頭問奚啟:“再次回到這裡什麼心情。”
奚啟輕歎:“并不美妙。”
小雲狐笙笙從袖子裡跑出來,窩在他臂彎裡。
“想到了存淵嗎?”晏景狀似随意地問道。
奚啟短暫沉默:“确實。”
“看來你也懂跟在他身邊的感受。”
奚啟苦笑,沒有接話。
“我啊。”晏景轉過身,在一塊還算幹淨的石頭上坐下,“是被蘊華宗半騙半搶來的。”
“我有過一個兄長。但在被發現是适合容納善惡律的純靈之體後,我便被蒼行知帶走,再也沒與兄長見過面。我已經記不清他的樣貌了,連在夢裡那張臉也是模糊的。”
“于存淵而言,我是承載善惡律的容器,是他探究天道的媒介。誰會在意工具的感受呢?
“蘊華宗把我從真正關心我的親人身邊搶走,送到了一個隻把我當做消耗品的人手中。”
晏景說着往事,竭力壓制下,情緒依舊起伏了好幾次,但他的目光始終落在奚啟身上,将這個聽客的每一點表情變化都納入眼底。
奚啟的反應很淡,遮住雙目使得他大部分情緒都無法被窺探:“您……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他的語氣有疏離、遲疑,以及幾分防備。
“觸景生情,找個人傾訴。你不願聽?”
“是受寵若驚。我以為您并不怎麼信任我。”臂彎裡的小雲狐探直身子,奚啟摸了摸她的腦袋,“其實,方才我一直在擔心您突然要和我比試。”他笑了笑,似在為自己不着調的想法慚愧。
“還記着呢!”晏景回駁,“第一次遇見時,可是你先動的手。”
“因為見到一直仰慕的您很激動,情難自禁。”
晏景真想問問奚啟的修辭學和誰學的,說他說話不準确也不是,但就總帶點别的味道。
“也沒什麼好看的了,回去吧。”
奚啟輕快一笑,迅速答應:“好。”
可在轉身時,晏景忽然湊到他背後:“你其實,沒在這裡住過吧。”
一句話讓本來輕松的氣氛驟然凝滞。
晏景如同盯着獵物一般,從奚啟旁側,死死叮囑奚啟,似要将他的面皮刺破一個洞,看穿僞裝下面的真容。
*
“何出此言?”奚啟不解反問。
“因為你什麼也沒有想起。你能很好地編出細節,世外峰的生活是怎樣?存淵如何待弟子?其實都能打探出來。但你編不出感受。”
不管是來這裡的路上,還是剛才在這裡參觀的過程,晏景都沒有想到微明。
他腦子裡浮現的隻有孤獨。
這裡的年歲真的好長,不到二十年,卻感覺像過了數百載。
對微明而言,工具在成長到能使用前都沒有關注的價值。所以在元嬰期之前,晏景都隻能一個人住在半山庭院,一個人望着毫無生機的茫茫雪嶺,一個人追着偶然發現的雲狐深入雪嶺,迷了路暈倒在深谷中,再一個人醒來,慢慢找到回來的路……
不被理會,不被過問,像被遺忘在倉庫裡的物件。
蘊華宗來送物資和指導他修煉的人起初一月來有一次,可随着他修為提升,變成了一年一次、三年一次……
直到他步入元嬰期,勉強達到“試驗品”的要求,微明才第二次見了他,并準許他離開世外峰,參與蘊華宗對祟物的讨伐。
他雖然對在世外峰的二十多年的生活感覺深刻,但記憶卻很模糊,前後混亂,分不清順序。可他清楚記得離開的那天是小雨,初春的風微寒,有粉色的花瓣沿着溪流飄來,他盯着溪流的漣漪看了好久,山雨落在葉子上是沙沙,落在石頭上是啪嗒……
他以這樣的心情試探奚啟,将微明設為陷阱答案,然後奚啟毫不猶豫地給出了錯誤回答。
當然,這尚可以解釋為他倆心性不同,因而看待事物的方式有出入,可當他進一步和奚啟分享心緒時,奚啟卻開始回避,甚至罕見地主動開起玩笑,以撇開話題。
那不是感情上的回避。
能由着他折騰,并依舊寵辱不驚的奚啟,絕不會無法掌控心緒,以至于需要逃避。
他是怕暴露秘密,才不敢和他交流。
而這個秘密便是:他沒有感受,不知道怎麼回應晏景。
奚啟明白了他的意思:“您在懷疑我假冒身份?”
“有證據證明你不是嗎?”
奚啟轉過身,和被指控瞬間展露的緊繃不同,此時的他恢複了一貫的從容沉靜:“在我看來,論證這種事毫無意義。但如果您想,我願意配合。”
晏景隻當他故作鎮定,揚起冷笑:好啊,他倒要看看他怎麼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