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館裡依然喧鬧,劣質酒精、嗆人油煙、未曾精細鞣制過的皮毛味道和體味揉成一團,伴随着人聲在有限的空間裡炸開來,奇異的是,這方點滿火燭,以棕色調為主的空間,在寒冬雪夜中并沒有顯出它應有的溫暖。
他們幾人所在的小空間則陷入等待中。
赫柏在等待應長生的回應。
圖蘭朵也在等待應長生的回應,克諾伊敏銳地意識到。
他們都在等待應長生的回應。
終于,應長生微微有所動作,他的神态語調和遇到圖蘭朵時并無不同,回答也一模一樣:“因為有人死在這裡。”
赫柏沒有吝于表現他的訝異,刷地起身:“除了我和你們之外,有第三波人來凜冬鎮?這裡究竟有什麼秘密?”
“應!”圖蘭朵喊道。
那是明顯勸阻式的語氣。
赫柏卻會錯意,理解地一點頭:“如果是不方便告知的原因,那就不必告訴我。”
說完,他用那雙深邃的綠瞳掃一圈周圍,企圖開個玩笑活絡氣氛般道:“不過接下來,我會把自己對于這裡的警惕等級提到最高。”
應長生直視着他:“今天是哪天?”
赫柏:“一月十七日,怎麼啦阿應,你出門又沒看時間嗎?”
他顯然很了解應長生,甚至可以說很熟稔,否則絕難有這樣親切的口吻。
那和圖蘭朵截然不同。
應長生:“你來凜冬鎮多少時間?”
赫柏回答得依然流暢:“四天,應該。我是一月十二号與十三号交界處來到的凜冬鎮。”
他一敲自己的額頭:“對了,我差點忘記問,你和圖蘭朵是一起來的嗎?是為了調查我們同伴的死亡?”
圖蘭朵側眼瞄到牆角上釘着的日曆。
一月十七日。
是今天的日期,和赫柏到來凜冬鎮的天數。
應長生:“我是。”
他這兩個字淹沒在赫柏的提醒裡:“阿應!”
那雙黝黑的,冷寂的瞳孔中央,蹿出一點細小的亮光。
金屬亮光。
亮光越來越近。
原來是酒館侍者攥着一把金屬叉子。
他攥得很緊,以至于手背暴起青筋,臉上也暴起青筋,周圍皮膚是赤紅色的,腮幫子高高鼓起,像是咬着牙關。
侍者宛若瘋牛,飛撲過來,叉子直搗應長生眼睛。
他撞翻兩旁的酒桌,酒杯、餐盤、刀叉……林林總總叮叮當當掉落着,兩側的客人被激怒,一隻隻拳頭憤怒地捶上桌面。
忽然,侍者靜止了。
叉子停在半空,握着叉子的手手背青筋消退,再然後,他皮膚恢複正常,青筋像退潮的海水,突起的顴骨變回平整。
那點金屬亮光仍停留在應長生瞳孔中,照得他素白的面孔有種漠然的美麗。
他看上去不知所措,憑着本能向應長生鞠躬:“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啊!”
一隻拳頭憑空橫過來,另一隻立馬接上,逮着侍者的左右臉頰就是“啪啪”兩下,緊接着又給他下巴來了一下:“混蛋!你打翻了我的酒!”
圖蘭朵順着拳頭認出它的主人。
他們認識。
在酒館門前遇到的兩個獵人之一。
老練的獵人不該如此憤怒。
他的同伴也已經揪住酒館老闆的領子,拿盤子憤怒地給了老闆兩下:“黑店!我呸!”
盤子瞬間碎裂,沾染上紅紅白白的血漿。
顔色新鮮,尚且溫熱。
他似乎注意到圖蘭朵的打量,當即轉頭,視線陰沉沉的對上圖蘭朵。
眼睛裡帶有暴虐的紅。
圖蘭朵擡起下颌,沖他牽動兩邊嘴角,算是一個微笑,随即眼神滑過兩排座位,無一例外地從扭打成一團團,到處是痛呼慘叫和嘶吼的客人眼中瞥見那種暴虐的顔色。
這一切發生在短短一兩個呼吸的時間。
赫柏擡起按在油膩桌面上的右手。
他剛剛試圖以特殊的方式來阻止,然而可惜的是,他的能力對這裡無效。
于是赫柏不做嘗試,快速上前,一手掀翻按着侍者的獵人,另一手一推旁邊桌子,桌子抹油般沖向前面的客人,短暫且有效地将其暫且分開,上面插滿了飛來飛去的刀叉。
很快,客人們發現自己失卻乘手的武器,又揮舞着拳頭厮打起來。
赫柏再次掀翻幾個,躲過嗖嗖向他飛來的小木凳,向應長生求助道:“阿應!”
應長生一直靜靜坐在原地。
克諾伊和他挨得很近,可以發覺他眼下半彎月痕變得鮮紅。
冷風尖叫着卷過他們,室内燈燭齊齊被吹滅,隻有一點冰涼微弱的光。
克諾伊猛然沿着光源看去。
門窗已經全部大開,雪地上方的月亮高挂夜空,一覽無餘。
克諾伊眼睛一花,景象斑駁模糊兩下,耳朵裡聽見門窗合攏關上的聲音,燈火重新亮起。
刀叉、碗碟、桌椅……所有可能變成兇器的東西老老實實回到他們該有的位置,杯子裡又裝滿酒液,盤子中盛上烤肉,客人們都坐在原來的位置。
酒館老闆像他們進門時那樣,擦拭着杯子,察覺到有人,擡頭準備招呼客人。
他咧開嘴角,想要露出笑容。
笑容定格,老闆的皮膚迅速幹癟下去,緊緊包癟着骨架,仿佛内頭的血肉在那一眨眼的功夫風化,那張皮一直一直往下陷,直到陷無可陷之際,就成了一堆粉末落地,露出一具白花花的骨架。
地上堆滿灰燼。
座位上坐滿骷髅。
有的渾身上下幹幹淨淨剔剔透透,有的挂着腐肉和沒有爛幹淨的内髒
腐肉的氣味鑽進克諾伊鼻腔,令他控制不住地想要嘔吐。
“昨天晚上死的,所以還沒有成為骨架。”
圖蘭朵拿椅子腿撥弄了一下其中一位獵人的屍體,把他翻過面檢查:“我想他們踏入這裡時,死亡已經無可挽回。”
赫柏歉然看着應長生,眼神中隐含關切:“雖然我對這裡的設想很不好,但沒有想到是最壞的那種,我不該拜托你出手。”
“沒有關系。”
應長生答道。
盡管有一具具骸骨,酒館卻沒有一刻比現在更正常,克諾伊能久違地感受到密閉空間該有的暖意。
或許是因為暖色調的燭光,應長生雙眸顯得不那麼迫人,迫人到非人感,連帶着白發紅痕也比以往柔和:“安靜的死亡比吵鬧好。”
克諾伊第一次聽應長生說個人傾向那麼重的句子。
“不像你說的話。”赫柏搖搖頭:“倒像鎮律會說的。”
“鎮律。”
與之同時,應長生和他吐出相同的一個名字,某兩個音節不約而同重合,
他清冷的音調依舊很好辨認:“他的話會更适合現在。”
“不不不,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