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血者陷入難得的靜默,考慮到他憤怒君王的血脈,這堪稱罕見:“準備血祭吧。”
白袍牧師:“是的,大人。”
他們一行人逗留在廣場,與旅館裡面的人隔着一層玻璃。
霧氣又恢複湧動,一波一波的居民在一波一波的霧氣中,默然無聲地來到廣場,成群結隊,臉上有麻木的狂熱。
和狂熱的麻木。
老闆娘的神态不一樣,是悲憫的,圖蘭朵很少在凜冬鎮,甚至很少在這片土地上,見到這種溫情的,人類的神态:“他們需要鮮血澆鑄,為新的棺材匠開棺。”
“血祭在各片土地上,都不罕見。”
認真比較起來,祭祀掌管的大陸南面,是真正的重災區,隻是憤怒君王勝在混亂,尤其是靠近無序之都的地方,為了祭祀獻出家人的情況屢見不鮮。
圖蘭朵剛想提一兩句,忽然頓住。
窗外,伊莉莎、阿弗利、還有其他他們在赫柏時間線裡見過的小孩…被一雙又一雙居民的手推出來,推出人群,推到廣場的最中心,推到石雕下方。
他們是選中的祭品。
高大的白袍牧師端正正對着旅館的窗戶,身前一群孩童,朝他們咧開嘴,緩緩露出一個惡意的笑容。
那個笑容無比清晰地被映出來。
圖蘭朵勃然大怒:“他們敢?他這是在挑釁!”
她一下子被憤怒沖昏頭腦,短暫理解了對方憤怒帶來力量的歪理邪說,轉身拾起弓箭,就要沖出門去。
圖蘭朵的胳膊被老闆娘結結實實地拉住。
“準确來說,是威脅。”鎮律沒有阻攔她,“他們不會在這裡舉行祭祀,我想會在教堂。赫柏死于意圖帶人離開,你想要救鎮上的孩子,就必須帶人離開。他們希望你,或者說我們,以相同的方式死去。”
他和應長生很相同,又很不相同,一個永遠不會憤怒,另一個也永遠不會憤怒,以截然相反的方式。
圖蘭朵的沖動逐漸沉澱,卻積攢成更深層次的暴躁,她凝視着窗外的牧師:“一座小鎮,又不是君王親臨,就算有傳奇位格——我不怕他們。”
“赫柏當初大約和你抱有一樣的想法,圖蘭朵。”
窗外牧師嘴角越咧越開,弧度提到誇張。
一道冷光滾滾橫來,映上玻璃,截斷有若實質的惡意。
圖蘭朵擋了下眼睛,下意識順着光源方向望去。
哪裡有光?
隻不過是應長生抽出一截刀,很少的一截刀。
圖蘭朵沒見過應長生抽刀,即使是在赫柏的時間線中,那一場淹沒小鎮的黑暗,應長生也沒有抽刀。
所以她理所當然沒有見過那把刀的模樣。
近乎透明的,盡管隻有一小截,也看得出來刀鋒必然薄而乍,彎曲流線像展開的翅膀,區别于玻璃水晶晶瑩剔透的質地,刀身是如水流般有生命力的透,迤逦鋪開一枝一節的紋路,像蟬翼在跳動。
應長生從刀光中擡頭,直視牧師。
窗内窗外,所有的呼吸都靜了,所有狂熱的祈禱聲都停了。
他隔着玻璃,立于小旅館昏暗的階梯盡頭,萬衆矚目。
他們不知道應長生是誰,這個名字代表了什麼,這把刀又叫什麼。
但他們知道危險。
凜冬鎮的人,天生對危險靈敏。
刀光迸進牧師眼中。
鎮律不緊不慢,對他微笑了一下。
他擁有十分出色的容貌,笑容自然動人。
牧師想起昨天的一些畫面。
自己身上所有的特意都消失,被勒緊咽喉,不能發出聲音,像凜冬鎮上的普通人一樣,隻能無力等待着不知何時會落下的刀鋒。
他笑不出來了,隻能揮一下手。
人群和各色衣物一重重淡出凋敝許久的廣場,留下純粹的君王隊伍,兩位白袍牧師,兩位紅袍神血者,身後一衆無序之都跟來的侍從、棺材、棺材匠,與被侍從押送的祭品。
啟程往教堂方向。
“阿應,先等一等。”
鎮律覆蓋住應長生握刀的右手,就着他的手,将那截刀鋒推進鞘中,“我們這就去教堂,先把餘下的事情解決,然後随你處置,可以嗎?”
圖蘭朵驚奇地望着兩人。
鎮律能夠成為天不夜的建立者,當然不缺說服人的本領,和一些不容置疑的氣場。
就像他與圖蘭朵的對話。
可是鎮律面對應長生,并沒有擺出有力的論據,和有理有節的說辭。
隻是單純的商量。
也許如果應長生說不可以,他就真的會換個方法。
甚至…他明明可以在應長生拔刀前制止應長生,那才是天不夜首領應有的做法,因為拔出刀後的應長生,已經不可控。
但他仍然等到牧師離開之後。
如果應長生真的做出超越拔刀的行為,如果真的不可控。
那就不可控。
三人沒有特意收拾準備什麼,直接前去教堂,這次沒有克諾伊帶路,圖蘭朵也記得路徑。
應長生…應長生誰知道呢?
老闆娘說過,凜冬鎮的教堂僅有兩位牧師,沒有侍從和别人,從無序之都來的貴客更不可能屈尊降貴替他們看門。
三人暢通無阻地來到教堂門前。
圖蘭朵有心想要觀察一下情況,不曾直接進去,繞到石質牆壁的窗戶上,往裡窺去。
她愣住。
有兩襲紅袍,看身形是為首的兩名神血者,卑微跪伏在地上。
無序之都的貴客,憤怒君王的後裔,世間最貴重的六條血脈之一。
竟然在親吻極北極偏僻小鎮的地面。
兩人和他們前方的白袍牧師似有所感,齊齊偏頭。
來了,圖蘭朵覺得拜這鬼地方所賜,有上次白袍牧師扭頭的陰影,自己有一段時間不敢随便扭頭。
她壓低聲音,鬼鬼祟祟:“我們這個…算不算偷窺?”
一隻手替她推開窗戶。
那隻手在路上被人捂透,捂熱了,便不再那麼像死物,淡青筋脈靜靜卧于白膚之下,指節輕盈纖美。
鎮律好心替應長生解釋:“阿應的意思是,推開窗就不算偷窺,是大大方方看。”
圖蘭朵:“……”
一天内第二次,她和白袍的,紅袍的大眼瞪小眼,正臉對正臉,進退兩難。
想到那些白袍牧師突然出現,突然扭頭,突然咧嘴的場面,圖蘭朵新仇舊恨齊齊湧上心頭,索性來個一不做二不休。
千言萬語化作一句,來都來了。
她透過窗框,也咧開嘴,森森地向牧師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