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諾伊家的陳設格局是應長生熟悉的,這個時候更新,家具鋪的皮毛和粗布尚未被磨毛磨花,失去所有色澤。
房屋的氣味也是應長生最熟悉的——
腥甜的血味。
大門吱呀被推開,女人的慘叫戛然而止,白袍牧師大步踏進屋子,陰沉的冷風從大門外灌到最裡間,很快,他從産床邊擡起頭,露出一個笑容:“很好,這個新生的孩子,就叫克諾伊。”
新晉的克諾伊父親,從前的克諾伊,就這麼三言兩語地被剝奪了名字。他不安搓着手,也擠出一個笑容:“謹遵您的指令。”
兩人四目相對,笑對着笑。
灰霧瞬間淹沒産房,男人惶恐地笑,女人慘白的面孔,等到灰霧消散時,女人臉色轉為紅潤,腳步輕快,捧着童話書進入少年克諾伊的房間:“克諾伊,今天媽媽給你講一個故事。”
出乎意料,克諾伊如臨大敵地盯着母親,拼命掙紮,卻失去所有的力氣,隻能癱軟在床上,大口喘着氣。
女人翻至最後一頁,克諾伊的眼中,那行北大陸通用文字的墨水痕迹無比清晰,女人不念開頭,不念中間,徑直念結尾句:“最後他的父母,一刀一刀,給予他新的生命。”
女人飽滿的唇角揚起一個笑容。
紅豔豔的嘴唇、黝黑的瞳孔、還有……
雪亮的刀鋒!
刀鋒入肉,鮮血四濺!
女人拔出,揚手——啪!
鮮血濺到地面,濺到克諾伊身上,濺到他眼中,使得他看一切都是紅的,血紅一片,模糊一片。
最後,紅通通的世界裡,他的母親全身鮮紅,皮肉翻卷,隻有嘴上的笑容是完整的。
那成為了克諾伊的噩夢。
他知道,他也會以同樣的方式死去。
新的克諾伊出生,繼承這個名字背後的命運,他成為老的克諾伊,不再擁有名字的克諾伊父親,随時随地瀕臨退場。
老克諾伊越來越頻繁夢見雪地、血字、他和妻子驚駭的臉。
他應該是死了——他了然地在夢中想。
那他為什麼沒有死!他現實中驚坐起身,拿起床邊櫃的小刀,狠狠紮進自己胳膊,然後和同樣紮着自己的妻子交換一個眼神——
他們的确還沒有死。
他們決定逃跑,決定逃離這棟房屋。
至少不能像母親一樣,在克諾伊面前把自己一刀刀紮死。
無論是哪個克諾伊。
他們看見了很多白袍牧師。
迎面走來的行人,是白袍牧師;拐角經過的房屋,走出來白袍牧師;草叢外窺視着他們的眼睛,是白袍牧師。
隻有一刀一刀紮進血肉的時候,才發現沒有行人,房屋是房屋,草叢是草叢。
他們被很多白袍牧師追着跑,跑回自己的房子,老克諾伊看着雪地,看着枯枝,看着石子路,雙手顫抖。
周圍一切都是寂靜的,他卻能聆聽到遠方,至高至遠方向傳來的召喚,是命運的召喚嗎?還是神的召喚?算了,不管了,反正神靈等同于命運。
多麼像他無數次做夢夢到的場景。
老克諾伊顫抖着手,一刀一刀紮向自己,母親那張隻剩下筋肉和完好嘴唇的臉龐與兒子的臉龐交錯而過,他一刀比一刀更痛苦,一刀比一刀更恐懼。
但是命運本就需要痛苦,神靈本就需要恐懼。
他充斥着痛苦與恐懼,寫下第一個血字,與妻子跑出大門,路上依然被白袍牧師圍追堵截着,有那麼一瞬間,白袍牧師似乎變成一個黑發綠眼的青年,操着陌生的外鄉腔調,耐心問詢着,他想要抓住,思緒又陷入無盡的模糊,青年長出牧師的臉,将他吞噬。
最後,老克諾伊和他的妻子,像他母親曾親身示範的那樣,隔着窗戶,在雪地中一刀刀紮死了自己,溫熱的鮮血淹沒幹涸血字,像母親羊水将他包裹。
他不知道自己将開啟新一次的輪回。
在此之前,如他夢境那樣,克諾伊隔着窗戶,眼淚灑落在鮮血之前,黑發綠眼的青年在他身後,蹲下身輕拍他的肩膀,顯得那樣平易近人,親切憐憫:“今天晚上,我們就會離開凜冬鎮,帶着你的小同伴們,徹底與這些告别。”
一切如同他們記憶中的,不,應該是如同赫柏記憶中的發生,稚嫩的童謠飄過來又飄過去,孩童擡走巨大棺材。
“不對!”圖蘭朵哆嗦一下嘴唇,猛然清醒過來:“他們走的不是去往教堂的路,另一條路…那是山腳酒館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