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王賜我以永生。”
神靈無所不能。
他怎麼可能會死呢?
這是白袍牧師死前說的最後一句話。他說這句話時甚至并不憤怒,反而帶有下意識的,自我說服式的狂熱。
是的,他在凜冬鎮這座邊陲小鎮,擁有和邊陲小鎮不符的傲慢,以及和邊陲小鎮不符的身份——連秩序之都的神血者見到他也要叩拜。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特殊,一種不可被探知的秘密。
神血燃出的日光仍未熄滅,忽然又大盛。
他、他的同伴、神血的主人,都被掩蓋在這之下,焚為幹幹淨淨的灰燼。
那絕對是白袍牧師不曾為自己預想的結局。
盡管對面已經被他親手燒成一大團堆起來的灰燼,但鎮律對牧師仍保留有一定的尊重,有禮地回答牧師最後一句話:“很可惜,哪怕是憤怒君王本身,目前來看,祂所存在的歲數也遠遠不夠談永生的程度。”
如同牧師不曾預想自己的結局,被他抓來的祭品們,也不曾想象到他的死亡。
圖蘭朵整理弓箭,鎮律和應長生低聲交談…更像是單向交談着什麼,插進一道細細的,如夢似幻的呢喃:“他、他死了?”
伊莉莎,他們在赫柏的時間線中認識的,被赫柏托付給他們的小女孩。
她似乎本能地殘存着一點對應長生的信任,她本該害怕的,對這個從長相便透露出特殊的陌生人,但是此刻,伊莉莎鼓足勇氣提問,鼓足勇氣往應長生的方向靠。
她的勇氣得到善意的回應。
另一位陌生人,也很特殊,餘燼的光亮足夠伊莉莎看清他的模樣,當然是好看的,伊莉莎會的形容詞不多,更不知道這種英俊不屬于這裡。她本能有着向往,與對應長生的信任同源,向往着凜冬鎮外的廣闊,和遙遠的瑰麗文明。
“是的,或許要不了多久,凜冬鎮——”
鎮律本來想說凜冬鎮就可以擺脫自己的命運,他目光觸及到伊莉莎的面龐,如她同伴那樣,沒有報仇與得救的欣喜,倒是可以和牧師死前對比,對比出另一種的,自我說服式的認命。
他換了個更方便孩童聽懂的說法:“可以不再有異常的死亡。”
“我忠實期待着那一天。”
老闆娘帶着克諾伊,哒哒哒地走來,她換了一身衣服,深綠絲絨的低腰直筒袍子,長袖很窄,不規則的下擺卻可以被輕盈地吹開,使得她看上去光彩照人:“我想你們會去酒館的,孩子們交給我,我帶他們回旅館。”
她看了一下天空:“酒館每天在午夜十二點開放,還沒有到十八号的淩晨,不足兩個小時,你們怎麼打算?”
直面牧師和神血者對圖蘭朵而言沒有太大的消耗,她不介意直接趕往下一個戰場。應長生大約不會留餘地,圖蘭朵想,而鎮律——
她看見鎮律無聲地詢問着應長生。
後者則簡短回複他:“照你想的做。”
“很抱歉。”鎮律向老闆娘說,“我想您需要帶回去的,恐怕不止孩子們。”
老闆娘眼神轉到應長生臉上,略帶恍然。
鎮律代應長生委婉回答她:“酒館裡會有一場硬仗。”
應長生最需要休息。
他們回到旅館,老闆娘依然穿着那身袍子,和克諾伊忙前忙後準備遲來的晚飯,大多數孩子則被她趕去樓上空餘的房間休息,僅有少數賴在一樓廳堂,食物的香氣漸漸從廚房傳來,融入搖曳昏黃的燈光。
在這暖色調的一幕中,唯有應長生格格不入,像一尊冷白的,需要一點瘋狂才能塑造出的美人雕像。
他望着窗外小鎮中心一座座老舊的石質建築,不高,兩三層的尖頂沒入灰霧,霧裡閃爍着一雙雙密集的瞳孔——
不是怪異,是窺視外界的小鎮居民。
大張旗鼓的遊行、祭品、外鄉人……凜冬鎮的居民慣于在命懸一線的高壓下生活,自然對異常格外敏感,再者,也許那些被當作祭品去而複返的孩童們,就有哪家的兒子,有哪家的女兒。
隻是他們習慣不出門,習慣躲避厄運,于是在一卷卷窗簾背後,一座座閣樓的角落裡偷窺,牽動鼻子,指望嗅出與他們命運息息相關的變化。
應長生忽然失重,被人攬了過去,随後被溫熱包裹:“阿應,你看到了什麼?”
“很多重疊在一起的房屋。”應長生說,他跌在鎮律身上,順勢翻個身,肌膚、發絲與衣料互相摩挲,應長生将下颔架在鎮律肩頭,擡眼恰好能将對面廣場完整映入,“恐懼、死亡、輪回,很多重,很吵。”
這聽起來并不是一個正常世界該呈現的畫面。
鎮律擡起手,輕輕按在應長生脊背,他的背很薄,那是平常所注意不到的,還有那截脖頸,雪白、細膩,這是當然的,或許是因為正伏在人的肩上,依托着,便依托出些柔軟的線條。
圖蘭朵欲蓋彌彰地轉身去查看廚房裡的情況,撞上同樣欲蓋彌彰的克諾伊,他們尴尬對視,一個尴尬憋笑,一個想要強行裝出嚴肅,對視到後來,竟然同時大聲幹咳起來!
老闆娘莫名其妙端着餐盤出來:“我不覺得我有放非常嗆鼻的香料——”
她的聲音漸弱,逐漸理解圖蘭朵與克諾伊。
像應長生這樣冰冷,豔麗,隻要很細微的動作,即能顯得足夠暧昧。
可他們太過坦然了,坦然得老闆娘不認為他們之間有暧昧的,戀人一樣的情愫,才催生另外的,橫沖直撞的親密。
一樓兩頭,一頭圖蘭朵和克諾伊無休無止地假裝咳嗽,伊莉莎扭頭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摸上自己的臉頰發覺已然隐隐發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