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面上，她并不如何在意仙樂師姐妹對待自己的冷冰冰的态度，在表達出足夠的善意之後，甚至主動揭下覆在面上的那張醜陋有餘可愛不足的面具，眉眼彎彎地，用一副不至于太大聲卻也足以讓眼前人聽到的聲音，笑言道：“多謝。你就是仙樂大祭司吧？你真的好漂亮，比我想象中還要美呢！”

但凡是人，總會存在些七情六欲。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縱然仙樂見多識廣，不為外物所動，在聽到這樣直白的誇贊後，也很難再以方才那張冷面示人。

甯珂說完後，暗暗注視着那人藏在面紗下的唇。果不其然，不自覺地便微微彎起一點弧度。随後，唇的主人看向她的眼神，也終于升起了一絲别樣的溫度。

隻見仙樂眼睫微擡，眼波流轉間顯得整個人的氣質愈發端莊清雅，望着比自己稍稍高出一截的甯珂，淡然道：“姑娘謬贊。你方才在那邊所講的故事也很不錯，”頓了頓，又道，“女娲後人。”

眼見她一語道破自己身份，甯珂一怔，但也并不緊張，反而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仙樂所說的“故事”，指的是她偷溜之前，在一處面具攤前截過攤主話茬，所講述的女娲與伏羲相知相愛的傳說。

其實若放在往常，甯珂才懶得給别人講什麼勞什子的故事。對于一個冷心冷情的魔女而言，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是比修煉更能吸引她的。博取他人關注這種事，她從不在意，也并不稀罕。

然而此前聖姑卻告訴她，每年的上元節，仙樂大祭司都會與她的師妹一同上街觀燈，體察民情。若能趁此機會一舉奪得她的注意，必定會對她們日後的計劃有所裨益。

如此說教一番，甯珂這才不得不忍着被衆多陌生人注視的不耐，故作天真爛漫地站在那裡，一臉憧憬地講述着在她看來老生常談的故事。

沒想到，還真被仙樂聽到了。

離計劃更進一步，甯珂心中一喜，面上也無可避免地夾雜了一分喜色，開懷一笑，說道：“真的嗎？你剛才聽到我說的啦？你知道我是……大祭司，我叫紫萱，是上一代女娲後人昭華的女兒！”

見她如普通少女般露出羞澀腼腆的神色，仙樂點點頭，眸光溫和而專注地同她說道：“我見過你的母親，她是個很優秀的女子，你，很像她。”

甯珂心底冷笑不已，面上卻作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笑道：“好多見過我娘的人都這樣說呢，原來大祭司也這樣覺得麼？”

事實上，她平生最讨厭的，就是有人說自己像昭華。雖說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但隻要想到上一輩的那些恩怨糾葛，她也着實膈應。

且不說這張與母親七分相似的容貌令她自小在魔界受了多少委屈，便是那些年來昭華被時幽冥辜負後卻依然不減當年的癡心無悔，也足以讓她厭惡不已。

在她看來，若非同為神族後裔，模樣、氣質、靈力皆與仙樂有相似之處，昭華便不會那般不幸地入了時幽冥那個大魔頭的眼。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在被他得手後，又當個玩膩了的物件般狠心舍棄。

在這對不稱職的爹娘的耳濡目染之下，甯珂對于情愛之事愈發深惡痛絕。她痛恨時幽冥的無情，與此同時亦深深怨怼着昭華的情深不壽。旁人無心的一句“與你娘很像”，在她聽來總是格外刺耳，總覺得莫不是在詛咒她，此生也注定要像母親那般為愛癡狂，不得好死？

暗含冷意的目光，在不經意間再次與仙樂的撞在一起。正巧這時，一陣清風拂過，吹起了面紗一角。

甯珂原以為自己應當無所畏懼，可在這一刻，望着映入眼簾的那張一如想象中那般悲憫神聖的容顔，她的心頭卻莫名生出了一種在她看來極其陌生的，猶如倦鳥歸巢般的眷戀，與……情怯。

那是怎樣的一張臉呢？

若說仙樂的那雙眼睛，清淩淩似泉水，冷如冰，冽如水。那麼那副容顔，便完美地融化了眼神的冷意。冰肌玉骨，骨肉勻停，有面對小輩時的慈悲和善，亦有對這凄苦世間的包容悲憫。

無比清冷，一瞬間卻又顯得無比溫柔。

甯珂怔怔地與她對視，感受到她内心深處一閃而逝的痛楚，仙樂此刻竟也并未退避。于是，二人之間流動的時間仿佛也在這一刻定了格，刻骨銘心到在經曆了種種事迹的百年之後，彼此鐘情的二人仍記得當時驚鴻一瞥的諸般細節。

無論是甯珂那雙秀美靈動的眼眸中一閃而逝的驚豔癡迷，還是仙樂自始至終并未抗拒與她觸碰的非同一般的親近态度。

或許，從一開始，她們對于彼此，便是極其不同的。

隻是，彼時的仙樂心如古井，而甯珂又情竅未開，二人都并未過多在意，經由這一面之緣，自己心中因對方而起的波瀾。更遑論當時的甯珂，滿心滿眼都是想着早日從仙樂手中謀取鎮妖瓶，又怎會有心思顧及其他。

“你是女娲後人，那你的聖姑呢？為何沒與你一起？”

還未醞釀成實質的暧昧氣氛，在一旁魔音突如其來的诘問下寸寸碎裂，驟然便消散得無影無蹤。面對這位前輩毫不客氣的逼視，甯珂心下眼白一翻，盡是對她打斷仙樂話音的不滿。面上卻故作猶豫，支支吾吾半天，全然一副偷跑出來的心虛模樣，看得魔音直皺眉。

還沒等甯珂編出個所以然來，少頃，落單的聖姑便追了過來，硬生生打斷了二人之間算不得友好的氣氛。聖姑性情雖淡漠，口才卻不錯，有她在中間調和，即使是刻闆如魔音，一時也難以挑出她的不是來。

如此，幾人勉強同行一段路，眼見魔音神色愈發不善，聖姑暗暗扯了扯甯珂衣袖，叫她見好就收。甯珂與她相處日久，這點默契自是有的，僵持一瞬，終是理性占了上風，這才不得不收斂得色，戀戀不舍地與仙樂辭别。

反正，今日一見，已然滿足了多年來她對仙樂燃起的好奇心理，也算不虛此行。至于旁的事情，她也不介意慢慢來。

反正，她有的是時間跟她們耗。鎮妖瓶，遲早會是她甯珂的。

相對于她的情緒外放，仙樂對此倒并未流露出什麼不舍的情緒。可隻有魔音知道，在那兩道紫衣身影相攜離去之時，仙樂投放在其中一人身上的目光，卻是從未移開過。若非自己在旁呼喚，師姐怕不是還要再看很久很久。

她是真的想不通，這個紫萱究竟有什麼特别的地方？那麼多的女娲後人，唯獨對于她，師姐的态度格外令人費解。

“師姐！”好不容易才将仙樂喚回了神，魔音聲音中滿滿都是醋意，“你看起來似乎很喜歡這個孩子。”

察覺到她的隐隐不滿，仙樂一愣，卻并沒有否認，隻是說道：“她很讨人喜歡，不是麼。”

魔音冷哼一聲，不為所動。不多時，又聽見自家師姐低低道：“讓我想起了小時候的你。”都是那樣地惹人憐愛。

魔音聞言，不知聯想到了什麼，突然臉一紅，終是不再多言。隻是這一次，不知為何，她竟是難得情緒外露地牽住了師姐的手，見仙樂未曾掙開，便更加滿意地勾唇一笑，拉着人繼續往前走了下去。

仙樂一向寵她。對于自家師妹如今的善變，看起來已然是習慣了。見魔音始終先自己一步走在前面，如何喚她都不肯等自己一等，生怕被自己看到什麼似的。仙樂無奈一歎，隻得拿着師妹贈予自己的花燈，同她繼續前行。

這，便是她們的初見。

短暫如風，卻終究，緣淺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