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芙迎着父親刺來的白刃,沒有眨眼。
她在看這個人。
他們是相似的身材樣貌,此刻卻入骨般陌生,尤其是他憤恨的眼神,根本不像她的父親。
刀尖近在咫尺之際,窗紙驟破,擲入一塊石子,擊落蔣父手裡匕首,随後張闵破門而入,将蔣芙護在身後。
“大人,适可而止。”
夜色襯他目光,仿若蟄伏之狼。
蔣父看向空空如也的掌心,先是嗤笑,而後仰天瘋癫大笑出聲。
“……哈……适可而止?張闵,你評評理,這丫頭私自做了什麼?她不想結親,大不了和我說!我是她爹,豈會害她?怎能在背後陷我于不義!你可知切指之痛痛徹心扉啊!”
蔣芙擠開隔着兩人的張闵,指着蔣父怒道:“和你說?和你說然後讓你用麻袋把我套去那個金員外家嗎?話說得這麼好聽,如果你還當我是你的女兒,我娘怎麼會死?”
“你說我不把你當女兒,你把我當你爹了嗎?你心裡隻有你娘的命,為何不考慮考慮你爹在官場同樣如履薄冰?”
“你一個狗屁主簿有什麼官場?那些當官的哪個把你當人看?每月俸祿一半拿出去裝大頭就算了,你連女兒你都賣!你連跟了你那麼多年妻子的命都不顧!蔣文行!你不配為人!你就是一隻披着人皮的耗子!大黑耗子!我娘看上你是她眼瞎!是她上輩子做下的孽!”
“你給我閉嘴!!”蔣父雙目赤紅,如今一切已成定局,又被壞事的女兒戳脊梁骨,他像是瘋了,随手拿燭台砸來。
蔣芙閃身躲開,恨得咬牙切齒,抓了剪燈芯的剪子往蔣父頭上扔。
燭台落地傾倒,火勢在蔣芙身後迅速蔓延,熱光一躍而起,燙了蔣芙的後背。
“啊!!”
緊急之下,張闵就近撕了帷帳打滅蔣芙背後的火。
蔣父看着眼前亂作一團的兩人,快意而笑,笑着笑着,眼中精光一閃。
隻見他連爬帶跑地出了蔣芙的卧房,将房門反鎖,又潑了柴房裡的兩桶火油在門窗上。
尚未撲滅的火焰吃了油,立即以駭人之勢猛跳起來。
蔣芙喉嚨喊破,卡了血也喊:“蔣文行!你最好讓我今夜死在這裡!你給我記着,隻要你在這世上活一天,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我要永生永世折磨你!”
蔣父語氣森然:“少說那些廢話吧,女兒,若是世上真有鬼,金員外那種負債累累的惡人如何還能逍遙?你今夜葬身于此,也算是為你那不成體統的母親盡孝了。”
蔣芙在屋裡撲騰着救火,越忙活,越覺得氧氣稀薄。
她扔了手裡的枕頭,跑到門邊踹了一下。平日裡看上去防盜功能為無的木門,上鎖以後竟然這麼經踹。
她踹了幾腳,都沒效果。張闵撲火之餘,分神在她身後伸腿,兩扇門應聲落地。
蔣芙沒來得及誇他,便被他圈着腰,以一種抱小孩子的姿勢抱遠。
他搬了院裡養魚的水缸去救火,來回幾趟,火終于滅了。
耳邊蚊蟲嗡嗡飛動,張闵收拾過殘局,投了塊濕帕子,蹲在蔣芙面前給她擦臉。
“以後怎麼過?”
蔣芙冷笑一聲:“你不也聽見了嗎?反正我是不用替那老登嫁人了。”
臉上的水痕被夜風吹幹,她轉了轉頭,打量自己這進了賊似的家。
“他應該把值錢的東西都卷走了,用不上多久,這個房子也得轉手,我們得另找個去處。”
“去哪?”
“不知道。也許要去我舅舅家。但我舅家在光州,我娘以前告訴我說走路得走九天。”
“好。”
蔣芙嘴角揚起,卻不是笑。她側身,不再面朝張闵。
“我隻是這麼一說,你不用非陪我去,你不是喜歡沈聽南嗎?現在我娘死了,老登跑了,你已經不是我家的下人了,去追求你的真愛吧。”
她側了臉,耳旁的灰痕便露出來,張闵拿帕子擦拭:“你在,我會陪你。”
蔣芙回過頭看他,眼裡蒙了一層淚光。
模糊下去的,一動不動的黑影道:“夫人離世時,讓我照顧你。”
“哈哈。”蔣芙擡手擦了擦眼,胸口那點熱褪下去,“好啊。”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照顧我。”
張闵不太理解她的情緒,明明隻是正常的談話,她卻仿佛撲火的蝶翼一般脆弱不堪,下一刻就要遠遠離去。
“時候不早,我要睡覺了。”蔣芙打了個假哈欠,捶腰往袁氏的屋裡走。
張闵目送她背影。
蔣芙走到一半,回頭确認:“張闵,你會保護我一輩子嗎?”
張闵颔首:“嗯。”
蔣芙徹底死心,摸着門框進了母親的房門,覺得自己可笑。
她和張闵一起長大,認識的第一個同齡人是他。那時蔣父還沒考上官,家裡伺候的人隻有袁氏下嫁帶來的兩個丫鬟,一個是阿衿,另一個是阿雲。
阿衿年幼,阿雲與袁氏年紀相仿,在外面成了家,蔣芙還吃過她的奶。
張闵作為身邊僅有的小孩,無法推拒地成了蔣芙玩伴。
那幾年剛穿越,蔣芙并不适應沒有手機的生活,平日閑得發慌,便逗小孩張闵。
他這個人,天生比常人少了一根筋,反應慢,也不太會哭笑。蔣芙以逗他為樂,給他穿自己的小裙子。袁氏一針一線給女兒縫出來的小裙子,穿在張闵身上很不合身,别有種呆頭呆腦的可愛。
蔣芙日複一日和張闵玩,袁氏看在眼裡,主動和阿雲提,以後要不要給兩個孩子結親。阿雲惶恐拒絕,認為身份有别,不敢奢求。
袁氏卻不以為然,蔣芙聽在耳朵裡,感受到母親的态度,再對待張闵便有所不同,畢竟這個小男孩以後會是自己嫁的人。
他不可以長胖,不可以煩人。他須得像塊泥巴,由她親手捏出想要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