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間,榕榆的聲音從門口響起。
梁意星壓根沒聽到開門聲,自顧自的沉思被打斷,愣了一下,才發現手腕底下那張紙已經被她捏成了一團。
連忙撫平皺褶,她揚聲應了句:“沒呢,剛準備點外賣。”
榕榆反手阖上門,笑眯眯地走到她旁邊,往她桌上放了一隻打包碗,“二食堂的小馄饨,你最喜歡的。”
梁意星笑起來,用力握了握榕榆的手指,“謝謝你,樹樹。”
“跟我客氣什麼呀,真是的。快吃吧,現在還熱着呢。”
“好。”
一碗小馄饨下去,撫慰了梁意星脆弱的胃,似乎也緩解了她緊繃的神經。
榕榆就坐在她旁邊,見她放下湯勺,随口問了句:”你一會兒去上課嗎?“
梁意星搖頭。
榕榆輕輕歎口氣,忍不住替她擔憂,“萬一挂科……”
梁意星已經有将近一個月沒怎麼去上課了,一直在外奔走。
喪假早就到期,專業課曠掉這麼多,期末可能真的有點危險。
聞言,梁意星也跟着歎息,“那隻能重修一年了。或者先休學一年也行。到時候看情況吧。”
這個答案有些出乎意料。
榕榆急急問道:“怎麼就要休學了呀?意星,你跟我說說,到底出了什麼事啊?你家破産,也不至于到需要你休學去打工還錢的程度吧?”
她不懂這些生意上的事情,隻是單純覺得,梁意星沒了父母也沒了家業,如果連大學都畢業不了,以後隻會更加艱難。
梁意星被她逗得笑了一下,消瘦的臉頰上浮起一點弧度,眼睛亮晶晶的,像是落了星子。
她輕聲說:“我是要想辦法,把欠工人們的工資還上。”
頓了頓,梁意星看了眼時間,語調輕柔,開口将大半個月前的一樁事,說給了榕榆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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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月前,梁志國和蔣媛落葬。
那天也是個綿綿雨天,梁意星将骨灰盒交給墓園管理員,安安靜靜地退到最後。
“小梁總。”
吳衛走到她側身,用極低的聲音開口說道,“工廠那邊,應該是拖不下去了。雪青打聽到消息,工人們得知今天梁總和夫人下葬,已經在集結人手,一會兒可能會到墓園來堵人……您要不要先走一步?”
聞言,梁意星蹙起眉,眼裡聚起一抹憂色,不解地低聲問:“為什麼要來堵人?”
吳衛悄然歎了口氣,耐心給她解釋:“工廠被抵押,裡頭的流水線轉不了,但廠子還算值錢,肯定會被拿去拍賣。廠裡的工人因此莫名其妙失業,總公司連補償都給不了。肯定是有人煽動,想尋着機會找您鬧點賠款出來。”
在墓園鬧事,一是會有其他關系比較近的親朋在場,工人們聽說梁意星年紀小,猜測她臉皮薄,不好意思拒絕得太狠。
二可能也是想借着鬼神之說吓唬吓唬人。
畢竟,此事确實是梁志國搞出來的簍子,平白叫辛辛苦苦的工人遭了無妄之災。
吳衛明顯是想到了這一點,連忙補充道:“……可能他們還會帶記者過來。不管怎麼樣,您還是先離開比較好。”
梁意星搖搖頭,攥緊了拳,“我是爸媽唯一的女兒,怎麼可以丢下客人們先走?”
工廠的事,總是要面對的。
今天就算逃了,往後也逃不了。
吳衛:“這……”
他想了想,輕歎一聲,不再勸說,轉身去後頭打電話了。
等所有流程走完,梁意星将客人們送走,抹了下臉,彎下腰,獨自将墓碑前的貢品收拾起來,香灰打掃幹淨,這才看向站在幾步之外的吳衛。
吳衛了然,握緊了手機,同她說:“工人們已經堵在墓園門口了。客人們雪青想法子先領走了,沒被攔住。我剛剛又叫了十個保镖,約莫五分鐘後就能到。……公司風口浪尖上,還是先不鬧大叫警察來了,如果有危險再随機應變。您看可以嗎?”
梁意星點點頭,“多謝您。我們走吧。”
……
一路上,梁意星在心裡理着思路,想着要怎麼安撫工人們。
工廠變賣勢在必行,但要賠款,梁氏上下都是負債,已經拿不出一分錢了。
她垂着眼,思索片刻,将主意打到了自己身上。
“吳律師,您知道他們會提出怎麼樣的賠償嗎?我宿舍裡還有幾隻包,不知道能不能……”
家裡的不動産全部被銀行收走,貼了封條。
除了宿舍裡的一些常用物品,她賬上也隻有從小到大攢起來的壓歲錢,數目不大。
宜江是一線城市,連墓地都是寸土寸金。
為了梁志國和蔣媛的喪儀和墓地,梁意星賣了自己收到的20歲生日禮物,一隻鑽圈江詩丹頓手表,才勉強湊夠錢。
聞言,吳衛卻搖頭,不贊同地說道:“這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梁氏有兩所工廠,工人兩百多人,你的包能賣多少?幾萬塊?就算是幾十萬,也不過是杯水車薪。況且,若是給他們知道你還有錢,後面更加不會消停,會一直糾纏不休。”
“……”
說話功夫,兩人已經能遠遠望見墓園的大門。
門口種了一排樹,春天正是枝繁葉茂時,遮擋了視線,看不清楚有沒有人聚集蹲守。
梁意星不自覺放緩了腳步,抿了抿唇,喃喃自語:“那還有什麼辦法呢……”
吳衛:“總之先看看他們的訴求吧。梁小姐别擔心,會有辦法的。”
“嗯。”
再往外,視野清晰了不少。
墓園門外不遠處,果真停了輛拉貨車。
大約三四十個中年男子,正三三兩兩地圍在拉貨車旁抽煙。
他們普遍衣着樸素,表情透着愁苦,臉上似乎寫滿了歲月的溝壑。
不知道是誰眼尖,第一個看到梁意星,用沙啞的嗓音喊了一聲:“梁小姐出來了!”
“嘩啦啦——”
一行人悉數圍上來,将梁意星的去路和退路全部堵住。
梁意星沒見過這等場面,心裡發慌,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半步,同吳衛站得近了些,這才猶猶豫豫地開口道:“你們……”
為首的工人看起來年紀最大,大約有五十來歲的模樣,但在梁意星這個小姑娘面前,卻佝偻着腰,很有點卑躬屈膝的意思。
他先朝身後其他人比了個手勢,作為代表,對梁意星開口道:“梁小姐,我們是建忠工廠的工人,您應該聽說過。當年,工廠從平林遷到宜江,啟動儀式的時候,梁總帶着您和夫人一塊兒來的。那時候您好像才十歲不到……”
梁意星點頭。
那工人見她點頭,心裡一喜,連忙繼續道:“我們工廠裡的員工,都是兢兢業業跟着您爺爺老梁總幹了幾十年的老員工,從廠子建立一直到現在。當時梁總說要遷廠,新廠需要我們,我們大夥兒背井離鄉也跟着來了宜江,從來沒做過任何對不起廠子的事兒。現在,公司說破産就破産,梁總是甩袖子走了,但也不能抛下我們不管啊!”
“是啊是啊!”
“我們都上有老下有小的,一輩子呆在廠子裡,怎麼突然就要把人趕走了呢?!”
“必須要拿個說法!”
後頭的工人們紛紛應和,一時間,喧鬧聲此起彼伏,将墓園周圍的寂靜凄清悉數打破。
梁意星頭疼欲裂,整個人看起來有些搖搖欲墜。
吳衛從側面虛扶了一下她,擔憂地悄聲問:“沒事吧?”
梁意星搖頭,頓了頓,才開口:“不好意思……”
她一說話,工人們便稀稀落落地安靜下來。
梁意星先問為首的那個工人:“阿叔,先請問您怎麼稱呼?”
“我姓張。”
她點頭,“張叔,很抱歉,家中破産,我父母離世得突然,确實沒有及時給大家一個交代。不知道你們有什麼具體的訴求呢?”
張叔回過頭,同身後幾人對視了幾眼,小心翼翼地試探道:“不管怎麼樣,我們的撫恤金總得給吧……哪能說沒錢就賴掉的……如果廠子能繼續運轉下去,那肯定是最好不過了。”
按照他們這些工人如今的年紀,想再找一份和建忠工廠差不多待遇的工作,可沒有這麼容易。
梁意星有些為難,輕聲細語道:“但是,張叔,你應該也看到了新聞,梁氏所有的子公司和工廠全部被我父親抵押,公司賬面和私人賬戶也被查封,現在确實拿不出這麼多錢。”
她一個小姑娘,五官清秀漂亮,又是清清瘦瘦的乖巧模樣,極易叫人心生憐憫。
說為難時,也彌足令人信服。
張叔咬了咬牙,倏地,朝着梁意星一下子跪了下去!
“咚!”
膝蓋敲到水泥地面上,發出做不得僞的重重一聲響。
梁意星吓了一跳,連忙伸手去扶他,“張叔您這是做什麼啊!”
有他帶頭,後頭不少工人也跟着接二連三地雙膝跪地。場面一時間很難收場。
張叔緊緊地抓着梁意星的手,力氣大得幾乎要将她手指捏斷。
他老淚縱橫,抹開長輩的面子哭訴起來:“梁小姐,您說公司沒錢,可您是老闆,是領導,我們呢?我們都隻是普通工人,家裡有老有小,要養家糊口。您也知道,宜江現在是什麼樣的地方,像建忠這種老産業的工廠壓根沒有幾家,工作沒了,我們這麼百來号人,都得流落街頭了……”
話音未落,後頭立馬有人接上:“梁小姐您可能不知道,梁總是知道老張家的情況的,他老婆尿毒症,每年透析都得花上一大筆錢,兒子還在上大學,應該和您差不多大吧?他一個人要供養全家。這裡的人,家裡也是各有各的難處。公司這麼對我們,就是要逼我們去死啊!”
他們皆是有備而來。
打感情牌不成,多半還會有後招。
梁意星心下了然,一時之間,卻也想不到什麼好主意,隻能說:“您先起來。”
張叔不肯動。
還好,吳衛上前來幫忙。
連帶着他叫來的保镖也已經到位。
人高馬大的黑衣男子們擠開人群,站到梁意星身後,呈保護之姿。
見狀,局勢瞬間變得有些劍拔弩張起來。
吳衛這才開口:“工廠被拍賣是沒辦法的事情,至于補償金,大家先别急,等公司破産清算之後……”
“上回公司下來的律師就是這麼說的!都快一個月過去了,一點消息都沒有,是想拖死大家吧?!”
“要是梁總還在,我們還能看他面子等一等,現在梁總都不在了,誰知道梁小姐後面會不會跑路!你們别再想敷衍我們!”
“今天必須給個說法!”
“……”
眼見着就要鬧起來,梁意星連忙擡高了聲音,喊道:“大家請先聽我說!”
“行,我們先讓梁小姐說!”
所有人的目光陡然集中到梁意星身上。
梁意星慘白着一張臉,看起來弱不禁風的模樣,語氣卻溫柔堅定:“工廠發生這種事,真的很抱歉,是我們家對不起大家。請大家再稍等一陣,我會想到辦法的。我絕對不會逃的。”
說着,她拿出手機,同面前的老張說:“張叔,我們可以加個聯系方式。最多……一個月,我和吳律師會想辦法處理大家的事。”
……
事情不長不短,很快,榕榆聽完,捏了捏拳,“這種就應該按照法律流程來解決,他們是看你一個女孩子好欺負吧!”
梁意星笑笑,“人家确實也有困難。畢竟是我們家這麼多年的老員工了,總不能當沒聽見吧。”
說着,她順手摸出手機,将老張給她發的消息拿給榕榆看。
除了昨天收到的病曆單,之前還其他工人的看病就診單、還貸信息等等,弄得梁意星現在都有些不敢打開微信了。
關鍵是,不止這兩家工廠的兩百多名工人,還有梁氏幾個旗下子公司的員工,也未得善終。不僅僅是發不出破産撫恤金,連最後一個月的工資都沒能給他們結算。
雙親自殺後,梁意星家破人亡,自己也沒有什麼力挽狂瀾之力,也沒想過要重振家業之類的,隻是想着,至少好好收個尾。
公司幾億欠債缺口先不談,員工們的工資總得發給他們才是。
若不是如此,她昨天壓根不會去找易霄。
……
什麼記憶裡漂亮的大哥哥。
那人就是個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