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裡,南竹一直跟謝柳絮絮叨叨講着有關終南山的事,片刻不停。
譬若她自己聽人說,少時的解意生拜入山内時,性情比蘇重還要怪,好像除了練劍就沒有其他事入得了眼。再譬若,解意生偷溜着跑去山下回來,此後就總會一人往山下去。有幾次蘇重沒能攔住風聲走漏,他就生生挨了所有責罰懲戒,過幾日跟什麼也未發生一樣接着下山。
因而終南山裡執掌刑罰的長老是看着解意生就氣得吹胡子瞪眼。不過這也不能全怪他老人家,畢竟清閑久了,面上也是一派慈和,哪想着遇上這麼個不安分的弟子,偏偏又是山主的親傳。
但說他不靠譜,那長老也說不上來。由于解意生的劍術練得已是爐火純青,放眼終南山上下的弟子都稱不上能與之一戰,是故長老就隻有幹瞪眼的份。
“他眼睛再瞪下去,眼珠子都得瞪到地上去了!像這樣。”
南竹提及這裡,雙目驟然睜大。雖然後面什麼話也沒道出口,但謝柳能從她神情上瞧出那位長老應該暗自罵得很髒,且是凡經見,就必然會罵上一回的。
南竹故作歎息地效仿長老的語氣道:“這屆弟子真是難帶啊……老夫就想安生待着,怎麼一個個的都如此不省心!那個蘇重,不是很穩重的嗎?怎麼還幫着解意生!”
謝柳淺淺笑了笑,“年少大抵如此,但皆至情至性。有恩則記,有什麼仇怨則報,也是好的。”
南竹歪頭‘咦’了一聲,奇道:“我還以為,像解小姐這般人會覺得大師兄意氣行事呢……不過說回來,其實我也是個爽直的,用書生氣的話來說,就是性情中人。”
“我應該沒用錯吧!性情中人是這樣說的嗎?我當乞兒前,聽同行的阿叔說一直都是遊蕩四方,可怎麼遊蕩的全記不起來了。興許我很小的時候讀過書,但都忘了。”
看着南竹微微頹然的眸光,謝柳柔聲安慰說:“南竹姑娘沒有用錯。幼時發生的事,算算也沒有幾人能記得,姑娘不必為此煩惱。”
南竹擡頭回視過去,歎了口氣,“解小姐真是好人,溫溫婉婉得像株出水的蓮花,清透又明淨。我呢,我就是土生土長的老鸹,大字不識幾個,說多了惹人笑話,但我又不喜歡規規矩矩地念書。”
“人各有活法。”謝柳道,“打打殺殺的戎馬生涯,何嘗不好呢。原本啊……”
謝柳上前一步,伸掌虛虛捂住南竹的兩耳,聲音很輕:“不聞世人言,不往心裡去,就可以活得快意自在。而世人眼裡的是非斷論,有時也隻是他們想讓自己看到的,故此我稱其為,自以為。隻要正氣懷身,不造多的殺業惡果,姑娘的自以為也可以是……”
“也可以是我的活法,我的道嗎?”南竹眼中似有迷惘閃過,旋即才道:“多謝小姐開解,我好像明白了。”
謝柳松手,緩緩點了點頭,“我以為原本,也無需對比。有人生下來便是富貴命,有人苦苦念書卻難做達官貴人。縱然一朝躍上枝頭,亦會在官場浮沉,忘卻本心。性情自家中養,也會因所處境地變遷,是以姑娘隻做姑娘自己就是極好。”
屋外風霜漸小,謝柳覺得定是豔陽天将到。她出神地想,解意生的傷勢可真如他所言,如他們所言,靜養一段時日就會大好。
不到須臾,門便被人匆匆叩響。南竹飛奔去打開,卻見蘇重臉色不大好看,被冷冷一記眼刀看去後,強撐着道:“小師兄,發生何事了?”
蘇重此時冷冷盯着謝柳,眼中的殺氣近乎撲面而來,就連站一旁的南竹也忍不住打了個顫。
“解小姐。”蘇重屈指撫過劍柄,架勢好似要将劍握入掌中直指謝柳,然頃刻那股肅殺的寒意就被他強硬壓了下去,隻淡淡地出聲道:“師兄如今在終極試煉之地。”
“什麼!”南竹搶先急急地道,“那種地方他也去?要是試煉折……”
蘇重面無表情地看了過去,南竹登時不做聲了。他道:“終極試煉的關卡有琴棋書畫,此為四重關,需以内力抵擋音律的攻勢,用内力去黑白對弈取勝;以腕力于兩炷香内寫百字文,複畫出原畫形貌。第五重為百毒,是将人以鐵鍊鎖住四肢,服下以百種毒蟲淬煉的毒還能自救而活;最後一重是迷香,燃香起時,人就會陷入往複不止的噩夢,如若一日内醒不來,則暴斃身亡。”
謝柳倏得踉跄了腳步,整個人都怔在原地,半晌沒說話。
“我去時已晚,沒攔住師兄。”蘇重蹙眉,“終極試煉,如若能從中活着回來,則可令衆世家子弟傾巢而出,組起世家連系的各方勢力為己所用。但若不能,就隻會死在那裡。”
“他會活……”
“你拿什麼擔保。”
蘇重面上罕見地浮上幾分怒意,“那是一條命,解小姐。”
“他一定會活。”難能見蘇重說多了話,謝柳聲音也跟着略大了幾分,“他絕不會讓自己倒在那個地方。”
和解意生相識算得上多年,謝柳自認稱得上交情匪淺。敢在世家集會放聲妄語,一人以劍作舞挑釁落座的諸位世家子弟,又在黑夜裡送她平安歸府,無論寒來暑往都會放信鴿通信,無懼受罰的少年,怎麼會讓自己白白送命在試煉裡。
他說要幫她,要和她一起去看真正的清平盛世,奉陪她走完這一程。
謝柳信他,一次又一次,解意生都從未失約過。因此這次也依然。
蘇重深深吸了口氣,道:“試煉并無規言明能否請援兵來。師兄的試煉已入燃香,我想……”
“我不會去。”
謝柳定定地看着他,重複道:“我不會去。”
“他不想我看他渾身是血的樣子,也不會想我去看他何種狼狽,這對他而言隻會是一種羞辱。蘇公子,請回吧。”
蘇重沉沉地看了眼謝柳,唇角抿成一線,卻隐隐有些許笑意略過,瞬息就被他藏了起來,“失禮了。”
南竹下意識擋在謝柳身前,正與蘇重兩相對視。整個屋内沒有聲響,徒是劍拔弩張地相持,就已讓謝柳覺得威壓十足。她不及多想,力持平靜地開口打破這不對的氣氛:“蘇公子,我知解意生于你而言有情誼在,但……”
孰料不待她說完,蘇重便轉身拂袖離去了。南竹見此怔了怔,回頭看看謝柳,眼中的兇戾頓消,“我是不是做錯事了?解小姐,我還是跟過去看看吧,我怕小師兄他真的去找山主,那可就,可就真的麻煩大了。山主容不得沙子,終極試煉因從未有人真的去試煉,所以有關試煉定的規矩也少,但我覺得臨時添門規也未嘗沒有可能。”
謝柳垂眸,回想起蘇重方才神情的轉變,了悟地笑道:“原來如此。”
“什麼如此?”南竹不解,“剛剛小師兄好像很生氣,真的沒有事嗎?”
謝柳道:“他來尋我,的确是為解意生而來。可也有試探之意。他想知道我對解意生了解幾分,能不能配得上他舍命相送。”
“我有時也聽弟子在私下說,小師兄視大師兄為過命的兄弟呢。就像義結金蘭。”南竹蜷起手指托在下巴上,絮叨說:“可我不懂,他明明依着師兄尊你敬你,但為何在師兄去試煉時又對你那樣生氣?他說過,那都是師兄自己的選擇。”
謝柳仔細想想,蘇重畢竟也是個十四歲的孩子,年紀尚輕。盡管南竹與其他弟子仿佛都覺得相較解意生,蘇重才是山門中穩重的那個,可處處以闆正的規矩行事,若非長輩教導如此,才有古闆的脾性,即是心中藏事,百般隐忍克制,迫使自己作為能不倚賴他人的,山主的得意門生。
他因解意生去喚謝柳‘小姐’,是對解意生的崇重,而無關乎謝柳如何。不責于她不出手搭救,是因蘇重大抵覺得,解意生做什麼是自己勸不了的,是故隻要死不了就好。
他的命,是解意生救的,也是解意生給了他生路可走,助他成了山主的親傳弟子。于情于理,蘇重看解意生多少會有不同。而解意生這次去闖的終極試煉,是牽系到自己安危,故此蘇重才會來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