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南山的衣飾素以清雅為重,女子着湖色薄煙輕紗羅裙,明淨凝練,襯得膚若白雪,飄飄然似将羽化成仙。
這是南竹得了山主恩準,去量謝柳的尺寸時興興告知謝柳的話。隻是時隔多日,她卻遲遲沒将新衣送上門。而謝柳也不急,反倒趁着這幾日閑暇與看守室外的女弟子搭上了話。
女弟子告訴她,蘇重的年紀雖比南竹和解意生都小,但論才略比南竹更勝一籌,比定性也比解意生更勝一籌。且因蘇重比南竹入門得早,又是山主試煉欽點認可的弟子,由此大家都稱他為小師兄。
加之終南山被收做弟子的,年紀各不同。譬如蘇重是在七歲入了終南山,南竹則在十二歲入終南山,二人相差足足五歲。
于今南竹已十九,蘇重方十四。
女弟子談及這裡,忍不住道:“小師兄的脾性和南竹師姐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不過能被山主和大長老收做弟子,想必也是……”
“也是?”
“也是有不同常人之處吧。怎麼說呢……小師兄不大愛說話,看起來冷冷的,可劍術不遜于大師兄,且很有鎮懾力,讓大家都信從。至于南竹師姐,她的口音很奇怪,也不會寫我們大甯的字,可對辨毒識毒,識草藥這些都有極高的悟性。”
謝柳想到南竹遞她的那枚珠子,心中忽然覺得她的身世絕非落難世家子弟如此簡略,說不定與異邦王室有所牽連。
謝柳沒再細想,隻暗自存疑,盤算着待解意生或與自己同山主談妥,便借書閣一用,看看能否旁敲側擊出有關的訊息。
畢竟那樣的圖騰,倘若直接打聽,恐會驚擾知情人的有心遮掩。
此時女弟子忽然驚叫出聲,“哎呀!南竹師姐回來了!”
謝柳收回心緒,看着遠處身穿月白衣衫的女子緩步走來。她容貌比初見那日更顯嬌豔,雙目間隐有漣漣流光盈轉,須臾間就來到謝柳身側。
“南竹師姐。”
女弟子率先打了聲招呼,躬身作揖,“那,我就不打攪了。”
南竹托住她的手,提溜着放下,“我最不喜歡點頭哈腰了,都一個宗門的,要這些禮節做什麼?對了,你要不要也來看看我給謝小姐改的衣裙?不過你們不許往外說,要是讓師父知道了,我必定得挨上一頓罵了。”
“南竹師姐……還會針線活啊?”
女弟子詫異地看去,“我還以為……”
“咳。”
謝柳轉手從容扯了扯女弟子衣角,輕聲道:“好,我們都不往外說。”
女弟子心領神會地沒再說下去,隻緊緊盯着南竹攬在懷裡的匣子。
“你以為什麼?”南竹興緻頗高地把匣子放置在案上,“以為我不會?那你瞧好了,你南竹師姐的手藝可是很好的,絕對不輸給那些坊間有名的裁縫。”
“不過我覺得,這匣子還是由解小姐打開比較好。”
南竹往後退了一步,挪出兩個地方恰恰供謝柳和女弟子上前。
謝柳道:“多謝。”
女弟子亦稀奇地湊前去看。
南竹帶來的匣子做工精巧,不知是不是用香料熏制的緣故,聞起來有花的香氣。謝柳屈指撥出環扣,将堆疊整齊的衣裙平展開來,赫然瞧見兩袖輕紗上被經絲勾勒出祥雲紋樣,羅裙的湖色比預想中要清淡,縷帶扣着四瓣金花,花蕊則以玉珠抵換,裙角繡有雙蝶戲水。
那衣料輕如氤氲煙霧裹身,材地稱不得上乘,但總歸是得體的。
謝柳暗道也是,世族極為看重的,就是衣裝穿戴。縱然無繁瑣配飾依襯,可終歸不想做着茅草的白丁。
“師姐的手藝比那京都繡娘都要好!”女弟子不禁驚歎道,“要是我家還在……”
“那是,我隻是不輕易顯擺而已。”南竹聽到後面,眉睫輕顫,也跟着歎口氣,“你好歹還有家呢。不像我,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生下來就當叫花子了。”
“也許……”謝柳正欲歸置好輕紗羅裙,卻在觸碰到衣袍時忽而摸到一串珠鍊,趁着女弟子還未察覺,故作無事地收了起來。
“你是有家的。”
女弟子聞言笑起來:“普天之下,誰會沒有家呢?我家中有姊妹兄長,我還記得我爹是個武官,官位不算大,但一家子過得其樂融融。”
南竹奇道:“那你是怎麼上到終南山來的?”
“我七八歲那年不聽爹娘話,偏在燈節一個人到處亂跑,然後就遇到了販奴的牙子,被拐到了偏遠地方做養媳。”
謝柳深居閨閣久,然也知曉養媳是由婆家撫育長大,待到及笄時嫁給他們中任意一個兒子為妻為妾。她想,若非南竹亦是如此嗎?
但方才所碰觸的珠鍊紋樣與南竹贈她的那枚玉珠紋樣相合。天命玄鳥降而生,分明是更朝換代的圖騰。
“我不願嫁給他們家的小兒子,也不願日日侍奉在他們左右,捱命堪堪逃出了生天。在路上幸而遇到終南山雲遊的人,便就此拜入終南山。我也不是沒想過要回家,可……”
謝柳問:“可什麼?”
女弟子漸漸垂下頭,自嘲地笑了笑,“可我記不清回家的路了。我被賣過去的時候,日日裡受盡百般苦楚,能活下來已是萬幸,再不敢奢求其他。”
“我也怕得很,他們都說如今山下很亂,我怕就算我找到了家,家裡也再無一人了。”
謝柳窺見她眼裡的神傷,幾番言語盡顯哀戚卻又無能為力。可還不待她說什麼,南竹就先拍案而起,憤憤不平道:“真是氣煞姑娘我了,黃口小兒在高堂上坐着,一語就能定死生,但做的都是什麼破爛事!要是讓我出去了,我一定要拿劍砍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