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弟子被逗笑了,旋即嚴肅地道:“南竹師姐,皇帝你也敢砍啊?要是放在山下說這些,被有心人聽進去了,那是誅九族都不為過的重罪。”
“那有什麼的。”南竹倨傲地昂起頭,“是非對錯,黑白善惡。如果做錯了事卻不得懲戒,等死了是會變成惡鬼的。”
謝柳呢喃道:“惡鬼嗎?”
“對呀。我師父說過,手下若是沾滿太多無辜之人的血,那縱為君王,也是昏君吧。”南竹信誓旦旦地點點頭,“謝小姐你看啊,他在世時就做了太多錯事,那就是惡鬼行于人間。所以得到懲處,興許死了會少些痛苦。”
女弟子也跟着附和一兩聲。忽而窗檐邊飛有信鴿敲打,她忙去開了條細縫放它進來,伸手取走信鴿趾爪下的紙團。
謝柳順着瞧了過去,溫聲道:“可是有事要走了?”
“是,恐怕要失陪了。”女弟子向謝柳以揖禮作别,對着南竹拱了拱手,便轉身離去。
謝柳會意地亦作揖,道:“姑娘慢行。”
眼見女弟子走遠,南竹才倉惶地從匣子裡搗鼓一番,面色顯然不大好看。她往謝柳的方向看去,眼中似有驚異之色一閃而過。
謝柳溫溫笑起來,擡手提着珠鍊,“南竹姑娘,是在找這個嗎?”
南竹點點頭,壓低聲音道:“它是我随身佩戴之物。雖然很久以前的事情記不清了,但我能感覺到它對我很重要,興許與我的家世有關。”
“這樣物什,除了給我師父看過,我就沒給過其他人看。終南山上下全是世家落難子弟,那些長老裡就屬我師父脾氣好,山主性情難捉摸,時而古闆到讓人難以接近,時而又像個老頑童。所以我不敢把它給山主看,怕生出什麼事端來。我也不想給師兄他們看,怕被說出去。”
南竹神色不變,坦蕩地瞧向謝柳:“解小姐,我師父不願同我言明珠鍊紋樣究竟代表了什麼,他隻對我說不要再過多探查下去。我信你是可信之人,所以孤注一擲,把我的身世信物取下一珠,交由給你。”
“姑娘可真是……”謝柳似乎在思量什麼,終還是把珠鍊還了回去,“天真。人心這種東西,南竹姑娘還是不要輕易交出來得好。”
南竹接回珠鍊,放回匣子裡。
她的眼緊緊盯着謝柳,就像在追逐自己的獵物,一刻也不松口。直到謝柳有些不自在,南竹方偏了頭,道:“我記得自我幼時淪落街頭乞讨時,曾有個同是要飯的阿叔一直在庇護我。我不知他姓甚名誰,也不知為何要待我這般好,但我能從他的眼睛裡看出幾分恨意……後來,也如我所料,他走了,與我說過的最後一句話是,你應該死在這裡。”
“我想活啊。”南竹垂眼,“生死大事,想想要聽從皇權貴胄的一句話,一個字,我就頗為不甘心。何況是阿叔說我應該死在這裡。我哪怕是吃土啃葉,也要捱命活,好好活。”
“解小姐,你的眼睛很特别。”南竹正色說:“裡面有很大的雪,可讓我覺得不冷,還有些生憐。因此,我覺得你是好人。”
“好與壞,善與惡,全然在人心所向。”謝柳靜靜地聽南竹講完,忽然輕輕笑了,“而我,也是有恨意的人。隻是我的恨,往小了說是家仇,往大了說則是國不甯,民不安。皇城外的人不知皇朝裡的事,被蒙在鼓裡唱着歡喜歌,才最是可悲可歎。”
“我隻是不想有一日家沒了,亡國恨也成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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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對解意生而言不過是山上練劍,吃幾頓飯的功夫。
而在日行千裡後,他不得不躺在榻上休養生息,什麼地方也不能去,什麼人也不能見。手邊喝不完的湯藥讓解意生感到渾身都不舒服,覺得自己像是個靠它吊着命的病秧子。
“我想出去。”
他喃喃出聲:“我的劍要生鏽了。”
李江淵上下打量了眼,沒好氣地道:“從山下出去一趟回來就沒個正形,不是念你的謝小姐,就是擺弄那些有的沒的。也就屁颠屁颠多背了點文绉绉的詩,看着像要去京都考狀元似的。”
解意生聞言嘴角微微上揚,閉着眼悠然給李江淵扯道理:“狀元也好啊,指不準哪日就真考上當清官去了,再給終南山提個金字牌匾,名揚天下。”
“樹都長着皮,你是真沒臉。”李江淵氣極反笑,“為師的終南山何時還要你個毛頭小子來提名了。況且此處是避世之居,你身為我的弟子,倒反天罡的話是沒少說吧。”
“啊。”解意生故意拖長了音,道:“師父高見,又何以見得?”
李江淵忍無可忍地照着解意生腦門就是一掌,“何以見得,哪兒有什麼何以見得,你說這句話都不帶絲毫遲疑,想必已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了。”
解意生吃痛地捂住額頭,頂着張笑面說:“哎唷,師父你發現了!”
李江淵剛想擡起手打在他身上,還是放了回去,硬邦邦地道:“這麼會耍嘴皮子,你的傷是好得大差不差了吧。”
解意生翻身從榻上起來,半天沒摸索到自己的劍,不由問道:“這次試煉,不能用劍嗎?”
“不。”
李江淵踱步到一側桌案上,渾濁的眼看着解意生,不知是在想什麼,抿唇長長地歎了口氣。
“你用的這把劍,本是為師往昔的故友所用。他畢生持的劍有兩把,一把是于竹林笑談風流事的時候用的,還有一把……不提也罷。為師不願你,至少你莫要步他後塵,想着天下安甯,自以為年少,凡事無可不為。”
“你聽不進耳,但為師還是要說,人終有力竭時。回首是岸,少去為所謂的太平步入廟堂深水,打打殺殺……”
未等李江淵說完,解意生就打斷了,“師父,人終有力竭時。可我尚年少,若光陰無限好,卻不能讓自己心安,恐怕會一輩子都會留有憾事。”
“我不能想,有的孩提未出世就被當成不值錢的貨物賤賣,也不能去想因身為女童,就會被油煎,投入水裡,去求一個讓男子降生的機緣。遑論是世家子弟逃難而躲進山裡一生。”
他目光裡似有凜冽如鷹隼的光,與往日嬉皮笑臉都不同,李江淵能看得出他是認真的。
“哈。”解意生揚眉輕笑,“躲多沒意思。來戰啊,我偏要蹚那污濁的水,置身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