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州的遼郡相較于其他邊郡而言富饒許多,其間以舞妓為名的風月所亦然在内,引得不少浪蕩子流連沉醉,不惜擲萬金也要博得美人一笑。
謝柳因宮宴緣故偶有途經,在馬車内常聞見外邊人提及,多是流經醉漢之口。卻不想有朝一日,自己也會踏足煙花柳巷。
那金鑲牌匾高懸,明晃晃的摘仙樓三字盡收眼底,裡面皆是歌舞升平,窈窕小娘身旁伴着個衣衫淩亂,滿是酒氣的浮薄男子。胭脂水粉氣直往鼻尖鑽,嗆得謝柳實在難受,解意生拂袖擋前替她遮了遮,似笑非笑地斜睨了薛桑一眼,眼中警告意味分明。
“于公可算來了,今早兒偷跑出去倆姑娘,虧是及時抓着了。”老鸨邊說邊娴熟地拽着謝柳衣領子往後拖,“能去安王府做伶人那可是幾輩子都修不來的福分,咱樓裡多少姑娘巴巴盼着都沒這機緣,你們居然還敢跑?還有這穿的,都是什麼東西,莫非真把自己當成什麼小姐了,我呸。”
解意生松了手,得了薛桑耳語便意會地滿臉愧色,躬身說:“小人該死,小人該死,沒看住二位姑娘。”
老鸨憤憤瞪了解意生幾眼,又礙于樓内滿堂賓客不好發作。薛桑兀自搖了搖扇,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囑咐道:“這回就算了,看好那位身後的丫頭,她最不安分。”
南竹聞言就不樂意了,再算上不得不易容點穴頂着張不屬于自己的文弱臉就來氣,當下就想給薛桑一拳,卻被他早早後撤躲了過去。老鸨觀此隻得用另一隻手提住南竹的衣領子,把她拉到旁側,賠笑道:“是是,于公教訓得是,等我把她們給……”
“不必了。”身着黑衣的男子忽然出現打斷了老鸨,亮出腰牌,“安王說,他現在就要聽曲。”
“怎麼又是安王。”
“什麼安王?李兄不愧是入朝為官的,音信也這般靈通,快同我們……”
謝柳不覺循聲望去,卻見幾個男子圍坐一起,湊近竊竊偶語,毫不避諱地談及起宮城内傳的小道消息。黑衣男子順着轉向他們,神色雖頗為不悅然沒有立即發作。
“什麼!竟有如此奇事!那豈非當今聖上所寵的美人,隻是自安王府裡帶回去的舞姬?”
“是啊,而且我還聽人說,聖上繼位至今可就迎娶了這麼一個女娘,真想瞧瞧究竟長何模樣。不過話又說回來,那兩個姑娘和那個小厮看着真是面生,我怎麼說也算這裡的常客了,都沒見過他們。”
“這樓裡嬌娘來嬌娘往的,光是陪客的就有百餘人,興許李兄你吃多了酒,眼花看錯了吧。”
被稱作李兄的男子還欲多言,黑衣男子已是大踏步躍前,拱手拜後,含笑冷冷看着他,“安王府上的事,這位大人知道得真多啊。敢問官從幾品?”
那男子登時被吓得一顫,仍是逞強道:“區區一個侍衛也配問本官的官銜?别以為給安王做事就如何了不得,他當下日日縱情聲樂,早晚有一日會……”
不待他說完,老鸨就忙接過了話,“哎喲,瞧我這記性,李公子上回不是念叨着要翠翠陪酒嗎?這風月巷裡做什麼也都沒什麼遮攔慣了,大人可别怪罪,等回頭我再好好立立規矩,不讓安王白白灑出大把銀來卻寒了心。”
言罷,老鸨對男子使了個眼色,轉頭又道:“陸大人,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可我這心裡頭還是挂念她們,尤其是小玉。這孩子命途坎坷,多病,天寒了别教她受涼,不然縱是散再多财帛,也救不回她一條命。還有殷殷,她的曲兒是樓裡唱得最好的,生來就有副好嗓子。”
“嗯,知道了。”黑衣男子颔首,給謝柳一行人讓出條道來,“此番念在月婆的情分上,這不敬之罪不會再有外人知曉,李大人好自珍重。”
“你!”
謝柳隻聞見那李氏官員氣急敗壞的一聲氣音,故作受驚地躲在解意生身後,頂着張假臉怯懦道:“婆婆,我怕,不能把隐哥兒帶上嗎?”
月婆看向她,搖搖頭,“不行,安王沒欽點他去,這……”
南竹急得直接拽住了黑衣男子的衣擺,晃兩晃道:“安王府那麼大,多了個人少了個人有什麼的,好小哥,你就帶上隐哥兒吧,他一定不會添麻煩的。真不行,把他趕回來不就好了。”
黑衣男子面不改色地扯回袖擺,頓了頓,說:“安王府最不缺人服侍左右,姑娘先松松手。在下可以讓他跟去,但能不能被準許進門,就得靠他自己的本事了。”
“什麼叫看他自己的本事?”薛桑道,“陸鶴,他怎麼說也是我曾帶過的孩子,憑我與安王引薦姑娘的交情,還不能讓他去了?”
陸鶴似思慮再三,隻得說:“好吧,既然是這樣,我會同王爺講明。”
“那你們走吧,我就不送了。”薛桑拉住月婆,塞給她個鼓囊囊的錢袋,“人是我當時賣給你的,贖回來的銀錢就算我的了。屆時他若無處可去,就讓他回來吧。”
“這怎麼使得。”月婆邊說邊假作推辭,收下了錢袋順勢颠了颠,立時喜笑顔開,“于公真是生分了,我們摘仙樓最缺的就是人,安頓安頓還能管個飽呢。”
這出戲演得好真,不明之人去看,隻會以為是風塵女子入王府。
謝柳兀自慶幸還好薛桑着手安排。幸而都在途中議好了怎麼對接,又恐真容示人引起不必要的風浪,薛桑在山腳一處茅屋略作停歇,替他們易了容,亦捎帶着以藥物相輔,教會他們如何僞去真聲,不被人察覺。
她刹那間想起了他的話。
“山下有多少雙眼睛盯着呢,一個一個都是吃人的怪物。”
薛桑在那時眯眼笑了笑,“這種江湖手段擡不上場面,但有時保命才是要緊的事。安王要我這個做下屬的保你們的命,而我的命又賣給了他,我自然不會有違什麼,反正山外已經爛得發臭了,能活的總比死了的好。”
能活的,總比死了的好。
可若是失了家,再無故親,财與勢盡失,似風中飄絮般飄搖,人又能堅持活幾年?她謝柳自知能走到如今,不過是依仗有人相助。是諸葛伯伯拼死送她生路,是解意生心甘情願交付真心,也是安王有意與終南山合作。
而提及安王,好似終南山内外盡是酒肉腥臭,相邀佳人如雲的名聲。可就是這般的人,竟能與薛桑一同論事,讓他淪為自己的麾下幕僚,給自己做事,且能知悉連終南山的探子都隻模棱兩可的秘辛,想來定非等閑之人,必然是精于謀算。
譬如這出戲亦如此。他們未曾見面,隻經手薛桑提點,卻能相配合得天衣無縫。那老鸨方才所言看似是眷顧着樓内女娘,謝柳猜想怕是她的人在安王手裡,以此作要挾使得摘仙樓作為一處便于行事,查探訊息的地方。即使被來往常客生疑,也可用樓内女眷多擋住,當真是好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