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餘年前,淵罅伐地,望海扶桑林。
那一年,祁桑剛突破到坤輿境,随楓睢來到楔天故墟防線穩固裂口,卻在激戰中不慎被一股巨力甩入裂口中。
再清醒之後,她便被一群奇形怪狀的東西圍住,打鬥過程傷上加傷。
祁桑費力突出重圍,誤入一片火紅的望海扶桑樹林,如火海般,耀眼灼灼。她恍惚之間想起,曾聽阿娘提過的斫曜——是阿娘親自從望海扶桑林移植到玉京的。神木有靈,論輩分來看,斫曜算是她的兄長,她的名字也是取自望海扶桑。
不知在裡頭打轉了多久,過量失血帶來的暈眩和無意間中的幻術讓她最後無力倒在了一棵樹下。
地上坑坑窪窪,不知被誰砸出好幾個瓢形的泥坑,坑底有淺淺的清水,以及一尾幽藍色的小魚。
魚鳍之處的鱗片被什麼刮去,有絲絲縷縷的墨藍鮮血滲出,這條小魚似乎在痛苦地顫動,卻無能為力,隻能在坑底擱淺,奄奄一息。
祁桑看得有些出神,許是陷入自己的思緒,那如火的桑葉映在眼底,快要燒灼過來。
半晌,她自顧自地呢喃——
“小魚啊小魚,你要活下去麼?”
她的傷勢過重,眼下該是活不了的。既然如此,權當全了這份相遇之緣吧。
“努力活下去吧……”
她低聲念道,不知在同它講,還是在自言自語。
血從她的手腕湧出,血色滴在水面上,如花綻開,直至染紅這水。
“生之可貴,還是活着好……”
扶桑枝葉鋪滿,似滿天霞雲,而水上流淌而出的鮮血灼燒着它的五髒六腑。
小魚兒不解地看向她,看向這個滿身是傷的少女。
淵罅之物有魂魄麼?
其實是沒有的。
可他作為意外從泉先身上誕生的鏡之影,在那團火中好似感受到靈魂深處的戰栗。
他哆哆嗦嗦地從血水中遊起來,鱗片被火灼傷,左一片右一片地脫落,可他仿若未感,隻拼命掙紮着從赤紅的火光裡躍出。
半日前,泉先的意識因強行觸碰玄水鑒而昏迷,他也因此被重新吸攏回這具身軀,掉進裂口。
頭痛欲裂之際他不得不化為原形,盡可能将自己縮小,最後連禦空的力氣都沒有,甚至沒能飛回南漆,隻得跌入無主的伐地。
意識快要消散那一刻,這具身體就要交還給泉先的那一刻。
有人對他說——
“你要活下去麼?”
他想活下去麼?應該想吧,連自己為何會誕生于世都沒能弄清楚,就這樣不明不白地離去了,似乎太過悲哀。
他曾從佾城的那些人之中感受到過悲哀的情緒,像是絲絲縷縷的細針紮進心肺的痛楚,一陣一陣。
此時此刻,他心底該是不甘心的。
不甘心就此死去。
“努力活下去吧……”
該怎麼努力呢?他連自己究竟為何物都不甚清楚,不過是一片影子,一縷輕霧。
他要如何活下去?
“生之可貴,還是活着好……”
她的血中有靈力,對他來說是大補,可那隙火也同樣會威脅到他。
那一汪淺淺的清水被赤金色的鮮血染紅。
他本該躲着,誰知曉隙火會傷他到什麼程度。
可偏偏他卻迎了上去。
“小魚啊,我希望你活下去——活下去……”
無論他是個什麼東西,此時此刻他也不過是一尾聽着将死之人殷切期盼的小魚。
她快要死了,卻在告訴他,要他活下去。
生死一線的刹那,他仿佛明白了什麼,聒噪的聲響在耳畔低鳴,熱切的、複雜的情緒從心底湧了上來。
“你也要活下去……”
他的聲音沙啞,如同幹裂的泥土,幹澀而執拗。
“你必須活下去——”
他重複一遍又一遍,輕喘着呼吸,終于重新化為人形。
像是執念入心,他抱起她,毫不猶豫便往林子深處奔去。
在泉先的記憶中,林中有一位伐地的無主之主。不比被廣泛認可的狐君雲異教所有人信服,也不似地天否中的厄王獸啃食一切生機教衆人避讓。祂極為低調,從不現于人前。
十四洲之人甚至都不清楚伐地之中原來還有這麼一個大人物。
因為祂從不會離開望海扶桑林,隻待在深處,睡到自然醒,醒後又再度睡過去。
泉先稱呼祂為未知之人。
“求您救她。”
他停在林子深處,幽藍而卷曲的長發沾了血,一半濕透。
躺在石台的少女察覺到血腥,眼睫輕輕顫動,閉着眼緩慢起身。她轉了轉眼瞳,直至呼吸三息過後才睜開眼。
開口的第一句話,語氣冷淡而平靜,全無情緒起伏:“誰?”
“是血的氣味。”
“第二個外界之人。”
話音落下,她竟然由方才的冷漠轉了個性子,甚至揚起笑,搓了搓手,兩三步蹦過來:“天命之人!天命之人!呼呼——很快就可以出去啦!”
許是此時的他本就處于一個學習外界、模仿人族的狀态,對她這副連話都說不完整的異樣沒什麼敏銳感。
隻依稀覺得她和小孩子般的錦思很像,天真爛漫,看上去就很好說話。
他連忙應道:“是,請您救她。”
“好啊好啊!”
少女點點頭,憑空忽來一陣風托起祁桑,将她放置在石台上。
神秘少女施法替祁桑療傷的那片刻,他忽感一陣不适,近乎要失去意識,料想應是泉先快要蘇醒了。
他又驚又懼,沒來得及交代什麼,便急匆匆離開扶桑林。
少女見狀雖有些好奇,但也沒有深究,她更關心的是眼前這位身負天命的小家夥。
不知過去多久。
祁桑是在一陣數數聲中蘇醒的,她頭痛欲裂,撐着腦袋緩緩起身,才見身旁竟然坐着個百無聊賴往她身上丢桑葉的小姑娘。
瞧着外貌,比她大不了多少。但從境界來看,卻全然看不透眼前這姑娘的修為。
祁桑心下警惕,眼神戒備,不動聲色地打量她:“……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