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來過什麼地方,那定然不至于一點印象都沒有。
晏淮鶴方拾階而上,還沒走幾步,發覺祁桑并沒有跟上,回過身來,見她臉上神情,問:“想到什麼?”
聽到身前人的問話,祁桑近乎不假思索地将心底的疑惑說出口:“祁若瑜說,他曾帶我來過晏府赴宴,可我居然一點印象都沒有了——被藤妖還是槐樹妖傷到……怎麼會忘得一幹二淨?”
晏淮鶴從沒有聽她提過此事,便問:“你從前來過這裡?與月川前輩一同——是為了何事?”
“似乎是洛前輩的生辰宴吧?”祁桑擡步跟上來,這晏府外頭下了禁制,隻有陣法認可之人才可進入。
偌大的宅邸,除了他們兩人,唯一的活物可能也就隻有水榭池子裡的幾尾魚了。
空蕩蕩一片,踩在木闆上的腳步聲清晰可聞,在寂靜的長廊回蕩。
一個人守一座空府,眼中所見,是否隻有血紅一片的夢魇。
晏淮鶴沒察覺她的心緒變化,順着她的話,翻找着過去陳舊的記憶,步伐不由得慢下來:“母親的生辰?也就是七歲那年……”
那日,他似乎呆在自己的院子裡,鑽研父親的那本契印圖解。
母親怕他一個人總悶在屋子裡,便在院子裡搭了個木藤架,秋千、書案、桌椅、屏風……一應俱全。
竹簡從他手邊垂下,他的視線落在碟中的點心上,出神許久,自然沒有注意身邊的動靜。
直到母親在他身旁坐下,晏淮鶴才堪堪回神。
洛華予将手中拿着的孤本遞給他,溫柔笑道:“上古丹方的殘卷,霁月前輩随手的賀禮,裡頭還有幾位前輩的批注,便先給鶴兒看完,再給你爹爹好了。”
“上古丹方的殘卷?還是先給父親看過一遍——”晏淮鶴心念一動,卻沒有立即翻開,而是不舍地掃過一眼,便毫無留戀地推回給母親。
說到一半,有一個風風火火的人跑了進來,大喊道:“母親!母親!聽說今日在歆南山上有隻惡妖傷到了歲氏那位小小姐,歲家主便折道回去了。怎麼可能啊,那裡前些日子才派過一隊人馬去除妖,盡數押去妖荒了,那些人又在亂說!我們才沒有擅離職守!”
他一口氣說完,許是氣的,臉紅通通一片,大口大口喘氣,下意識去拿擱在案上的茶盞,卻被晏淮鶴不動聲色擡手截下,遞了另一盞溫熱的給他。
洛華予伸手理了理他跑亂的衣袍,歎了一口氣道:“誰說的小道消息,你也全聽?不是惡妖,是沾染淵罅穢氣的一棵老槐樹精。本來都可以修成人形了,可歎,若是沒有這一遭該多好——”
“我聽到了這些壞話就跑過來找母親和弟弟啦,哪還有時間辨别啊,母親莫怪。”晏懷玄往一旁随便尋了個木凳坐下,又想起什麼,像倒豆子似的,說個不停,“不過,白日在宴上,我見了月川那位小姑娘,看不出魔氣啊,不像是壞人。可她好像很怕我們,我本來想找她說話來着,一眨眼人就不見了……”
他說得眉飛色舞,看看母親,再看看晏淮鶴,哪料弟弟壓根沒有看他,而是看着手中的茶盞發呆。
晏懷玄氣鼓鼓地湊近去,拿手掌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小鶴!弟弟!你在想什麼?居然不聽我說話!”
“沒什麼,我在聽。”晏淮鶴這才擡起眼,淡淡笑着。
可聽起來好敷衍啊,晏懷玄不相信,問他:“真的?我說了什麼,你說說看,說不出來,我就要生小鶴你的氣了!要、要一天!不,半天好了,要半天都不理你!”
晏淮鶴回憶了下,慢慢道:“兄長說歆南山上,歲小姐被惡妖傷着了,但母親告訴哥哥,其實是棵時運不好的槐樹精。”
“發、發呆了,也能聽見我說話?”晏懷玄一副難以置信的神情,但孩童心性忘性大,連生氣都忘了,連忙去拽他的手,“不要研究這本契印冊子啦,跟我一起出去玩。”
晏淮鶴紋絲不動,闆着張臉問:“是跟兄長去玩,還是跟兄長去找很多人玩?”
“這不一樣麼?就三個人,你都認識的,答應我了,會陪我去玩的。”
他狐疑地重複一遍:“三個?”
晏懷玄底氣不足,他壓根不記得多少個人了,于是比出五個手指:“五、五個?”
“點心給哥哥,哥哥且去罷,我想留在府中。”晏淮鶴搖了搖頭,将一盒點心奉上。
晏懷玄似乎見怪不怪了,隻唉聲歎氣了句“我就知道拉不動弟弟的”,便抱起點心盒子,一溜煙跑沒影了。
洛華予看着晏懷玄漸行漸遠的背影,而後轉頭問他:“鶴兒不願與兄長一同外出?”
“母親,我不喜歡人多的地方,會吓到那些孩子的。”晏淮鶴一字一句道。
洛華予心中升起一絲擔憂:“欸,你這性子,怕是誰也拽不動你,往後什麼話都悶在心底,旁人讀不懂怎麼辦?”
“自然是不必強求。”晏淮鶴擺出一貫的神情,想起什麼,“母親可記得今日有誰家的孩子到——”
但想想,府中忙碌,母親怎麼可能記得一個亂跑進來的孩子。
他看着自己的掌心,應該是他的錯覺。
手中心魂契印随着心緒明明滅滅,晏淮鶴突然停在秋千旁,仰頭望着南邊的那面牆出神許久。
這秋千看起來有些年頭,好在得人精心修繕過,還算結實。
祁桑不明所以:“你突然停在這裡做什麼?”
晏淮鶴陷入自己的回憶裡,神情缱绻,感慨萬千:“我想,我們或許當真見過,一百年前,就在這裡。我遇見了一個迷路後,不得不翻牆找路的小姑娘,然後還沒來得及開口問什麼,就被砸了個正着。”
他的院落較為偏僻些,所接觸的人不是母親便是兄長,那大概是這個寂靜孤僻的院子迎來的第一個客人。
如同劃過星河的流光,轉瞬即逝的奇迹,擦亮的火花隻璀璨了那麼一瞬,便在他眼中寂滅。
可原來那并非流光,而是要他追尋百年才得以重逢的熾熱的火光。于是,魂靈的震顫重疊在一起,一如生命的第二次跳動。
或許,在那個時候,心中便有預感——
翻牆?
祁桑循着他的視線看去,院牆的附近大多栽種幾棵花樹,确實很容易爬上去。
他這句話意有所指,聯系她方才提起的那件事,祁桑有些不确定,難、難不成她爬過這牆?!
一百年前,臨渙洲朔風城晏府大門前。
團着幾圈小辮子的祁桑縮在祁若瑜袍擺,緊緊攥着他的衣袍不肯松手,拼命将自己往他身後藏。
祁若瑜本想将人牽過來,或者直接抱在手上,但奈何沒拽動。眼前的晏聞禮前輩已然迎了上來,與他寒暄幾句,他一邊拽着她,一邊回話。
阿姐閉關,秦老回梧樾了,阿沂有要事處理,交給慕笥久和筠澤他不放心,最後隻能把她騙來。
可惜一到地方,祁桑看見三五成群的人,便害怕得不行。
他沒注意,一旁居然有幾個不長眼的東西指着祁桑低聲說了什麼話,大多是捕風捉影的猜測,當不了真。
威脅兩句,叫那些人繞着走後,他便帶着祁桑往筵席上尋了個空地坐下。
但那時候的祁桑緊張不安,草木皆兵,越聽越不想呆着這裡。
她要回明瞳谷,不想在這個全是人的地方。
她要回去找阿娘。
于是,在祁若瑜全神貫注和幾個人交談、沒注意她的那一小會兒,祁桑松開手裡攥着的衣擺,靈活地紮進人群,低頭快步跑走了。
好不容易離開了人群,不到十歲祁桑望着七拐八拐的長廊愣了許久,發現自己根本找不到路。
她沒有修煉過,什麼術法口訣一律不知,等走到一個角落,祁桑絞盡腦汁想出一個絕對能走出去的蠢法子。
就直着走,遇到牆,爬過去就好了,隻要不拐彎,她就一定能走出去。
大抵是思家心切,祁桑動作很快,且這些院牆不算太高,又有一旁的花樹墊腳,在谷中爬樹爬習慣了,對上這些可以稱得上得心應手。
好不容易爬到一半,她有些累,一邊慶幸祁若瑜還沒有找來,一邊又開始嫌棄他動作太慢了,居然還不來找她!
祁桑糾結郁悶着,再一回神,院牆底下不知什麼時候多出一個小孩子。
兩人對視上的那一瞬間,她吓了一跳,沒趴穩,直直栽倒下去。
“嘭——”
祁桑摔得暈頭轉向,後知後覺發現這回摔得不是很痛,這會兒才意識到自己身下還墊着一個人。